十七 举头三尺有神明(第4/5页)

陆南才终究只喜欢一对一。是仙蒂说过的,男人到了床上便没有秘密,或者是,肉搏相见即为最坦诚的时刻。既然要展露秘密,陆南才宁可集中精神,把所有秘密丢给最适合的人。所以他找仙蒂帮忙,仙蒂初听,有几分不敢置信,用狐疑的眼光看他,嗫嚅地问:“你确定——要——找——女——人?”陆南才不好意思地点头,她掩嘴笑了,旋见陆南才脸露不悦,她马上说抱歉。

仙蒂找来的是一个廿三岁的吧女,高而胖,一对乳房像两个拳头,挺直结实,右背肩文了一个小小的Love英文字,左背肩文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男孩,持弓箭,长翅膀,吧女说这是爱神,用箭矢来造就爱情,她爱过一个加拿大军人,为他而文。“他呢?”陆南才问。

“不知道。没出现了,我当他是死了。”

陆南才低头偷瞄自己臂上那个“神”字。他的神也死了。神毕竟会死。

吧女叫作安娜,比陆南才还高了半个头,他抱着她,不,应是她抱他,他把头枕在她肩上,跟文身爱神眼睛对视。忽然,他咬她肩,痛得她哗声喊叫。

“黐线咩!做乜咬我?”

“不喜欢?那么,你咬我!”

安娜生气了,好,咬就咬,伸手拉扯陆南才的头发,令他脸朝天花板,然后张口咬他的脖子,像传说中的僵尸。陆南才轻叫一声,却没闪躲,她便继续咬,由颈而肩,由肩而胸,咬下去,再咬下去。不止于咬,还抓,还捏,还掴,还捶,似一头张牙舞爪的母狮在捕杀一匹雄马,而雄马心甘情愿被撕裂吞噬。那是个疯狂的夜晚,不知道上上下下多少回了,陆南才忆起在河石镇跟阿娟的那夜,她倾诉关于父亲施暴而让他回想如何被七叔压倒的那夜,同样是放肆得无休无止,唯有沉溺的快感能够阻挡记忆、麻痹伤口,甚至能把伤痛转化为可被主宰的乐趣。翻云覆雨时,陆南才要求安娜跪着,用英文说哀求的粗话:“弗克米!Fuck me!弗克米!Fuck me!”然后转换位置,轮到他趴着,安娜从后揽抱他,一边抽打他屁股一边用英文猛喊:“弗克优!Fuck you!弗克优!Fuck you!”

陆南才用呻吟回应安娜,终而瘫痪。天亮了,楼下开始有摊贩喊卖豆浆和油炸鬼,小孩哭啼,庄士敦道传来电车的叮叮铃响。陆南才在床上缓缓转醒,端详一旁犹在沉睡的安娜,见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也有蓝色和绿色,是化妆品的残脂剩粉,像战后满目疮痍。他伸手摸一下两边屁股,不疼了,却仍有昨夜留下的安娜指甲刮痕。陆南才自觉似一个受伤的士兵,躺在颓垣败瓦里暗暗偷生。但他不会哭。并非没有眼泪,只是答应过自己,从今而后他要比背叛的人来得坚强,如果有人必须流泪,那人决不是他。

那夜之后的另一夜,陆南才再往找安娜,但在路上忽然改去文身店,伸出右臂,指着那个“神”字,问道:“洪师傅,有没有办法把它去掉?”

洪师傅摇头道:“南爷,抱歉,没有。”

“没有也得有!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字!”陆南才瞪目怒道。

洪师傅没料陆南才突然发火,吓得后退半步,颤抖着声音说:“或许可以……嗯,考虑在上面增添图案,再文别的,把字盖住……”

陆南才眼睛一亮,立道:“好,就这么办!文什么?”

“这得由南爷决定,我可做不了主。”洪师傅抱拳回答,能多客气便多客气。

陆南才正色道:“别绕圈了!快讲清楚!收多少钱,随你说!”

洪师傅笑道:“南爷误会了,我只是希望尽量配合您的意思。若真要我出主意,不妨改字为图,把左边的笔画涂成一棵树,把右边画成一个人或一间屋,便是很富诗意的山水画。”

陆南才点头说好,洪师傅请他坐到牙医椅上,伸直右臂,紧握拳头,像上回来时一样。陆南才难免触景伤情,低头看着臂上的“神”字,他的神,他的臣,竟然把他这么不看作一回事;把你去掉,天经地义,别说我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