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凤(第3/6页)

所以那夜当陆南才建议文身,张迪臣立即点头答应。陆南才道:“不如弄个文身?伤痕会褪色,文身不会。”张迪臣捧起他的脸,吻下去。

晚上十点多,两人起床穿衣,摸黑走路到谭臣道附近一幢唐楼,为避耳目,他走在路的右边,张迪臣在左边,长长的电车轨道在中间替他们切出了楚河汉界,陆南才觉得两人距离很远很远,乃更有文身的意志,渴望拥有一个永不失去的信物。

文身师傅住在三楼,那是家,亦是店,并不挂牌营业,但湾仔区的人都知道,来光顾的主要是道上兄弟和吧女,私下传说这个东北外省佬曾经留学日本,明明是北方人却长得像个矮小的广东佬,辗转流落香港,在马师道路口摆摊做“写信佬”,后来做了“文身佬”,刀下功夫了得,刺文出来的公仔有国画的味道。陆南才听仙蒂提过他,说他姓洪,曾经花了四天时间替她的姐妹在背上文出一幅观音莲座图,由颈部开始直到腰际,用了四种颜色,慈眉善目,庄严圣洁。“咁样边捻个敢掂她呀?岂不是难找生意?”陆南才曾经好奇探问。

仙蒂掩嘴笑道:“黐线!男人有乜野唔敢掂?愈有禁忌,掂起来愈刺激。文身之后,她的生意好了几倍,男人多到由门口排队排到码头,她说好多男人要求她整晚跪在床上,他们想玩弄的是观音,不是她。冇阴公,实有报应,下地狱!”

陆南才按了洪师傅的门铃,门拉开,洪师傅认出是孙兴社龙头,立喊一声南爷,却见他身边站着个洋人,即时脸露错愕。陆南才跟他开玩笑,认真地说:“别担心,这是我新招入门的洋兄弟,时局乱,得找洋人做护身符,但入门仪式从简,给他文个身,留个记认,便算了。洪师傅可要替孙兴社保守秘密。”

跟洋人同来,陆南才算是冒险,但生命里很少有完全不冒险的事情,问题是付出了冒险的代价,得到什么和你是否看重,这夜趁着酒意和六国饭店的余温,他相信自己没有不冒险的理由。

洪师傅点头笑道:“一定!一定!”

屋里非常凌乱,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却驱不散渗透在空气里的微微血腥,灯光昏暗,有一张牙医椅,椅边亮着一盏射灯。洪师傅递来一摞厚厚的簿本,里面贴着图案和汉字,裸女、毒蛇、恐龙、古堡、弓箭、关公、罗汉、爱、死、胜利、和平,张迪臣接过本子,坐在椅上一页页地翻看,射灯把他本已高挺的鼻梁照得更突出,低着头,额上挤出深深的纹路,像神秘的地图,指示着不可知的迷宫出口。

陆南才其实早已在路上想好主意,对张迪臣道:“别看了,就文个‘神’字吧,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神。”又对洪师傅道:“洋人相信上帝,我们中国人信佛,上帝和佛都是神,让这鬼佬记住冥冥中自有天意,乖乖效忠孙兴社,别狂妄放肆!”

广东话里,“神”就是臣,张迪臣的臣。他是他的臣,他是他的神。陆南才说毕,瞄张迪臣一眼,张懂中文,又是聪明人,当然明白他心意,于是笑着伸出右臂,用广东话对洪师傅开玩笑道:“神明的神,即系神经病的神!”

洪师傅道:“你的粤语讲得比我好!”

简单的一个汉字,不到十五分钟已经文好。张迪臣选了淡蓝色,说像他家乡骚格烂的湖水。洪师傅尚未搁下刻刀,陆南才佯装临时起意,不断赞许道:“文得好,好刀法,果然名不虚传!”又道,“文了‘神’字,你看洋人多神气。看来我不该蚀底。洪师傅,替我弄个一模一样的,行吗?我也要做神,无所不能的神,忠肝义胆的神。”

洪师傅道:“不行!怎么可以一模一样?给南爷文的必须更好!”

陆南才要求用青绿色,说像他家乡河石镇的草地。文身刀在手臂的皮肤上缓缓游走,感觉有点麻痛,血水从刻刀和皮肤之间渗出,是留住永恒的代价。洪师傅低头集中精神,张迪臣站在他背后,跟陆南才正眼互望,眼里有坚决的笑意。又只是十五分钟,文好了,陆南才心满意足地用左手轻抚右臂,觉得和张迪臣之间有了剪不断的联系,像有一根幼细的绳子把两人缚在一起,这端是青,那端是蓝,见字如见人,互相铭印在对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