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行船的我外公(第3/4页)

我沉默一阵,道:“且慢。即使跟船长有路,亦不见得他系为了船长才去行船。很可能系行船之后才遇见船长,船上闲着无聊,干柴烈火,愈陷愈深,最后搞出个大头佛。生命就是这样啰,踏出第一步以前,永远唔知道第二步在哪里,踏完第二步,又有了意外的第三步,每一步其实都在迷路,最紧要系自己觉得开唔开心。我也从没想过会在天寒地冻的鬼佬地方同你食虾仁炒蛋呀!”

我姐姐放松地笑了,但可能跟我的故作幽默无关,纯粹因为释放了压抑多年的心底秘密。她吁一口气,沉静地跟我对望,我才发现这几年我姐姐苍老了许多,婚姻太磨人了,谁敢结婚,谁就是勇气十足的傻子。

当晚回家,我辗转反侧到半夜,脑海一直浮现我外公的脸,那张脸,是如此不快乐,如此哀伤,如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小时候经常见他站在客厅窗前抽烟,望向街外的修顿球场,看一大群男人汗流浃背地追逐一个足球。长大了才稍领悟,或者,球场上,街道上,马路上,有他失去了的一切,有他期盼的一切,有他享有过但已不再属于他的一切。球场上,街道上,马路上,流动着让他感到绝望的人和事。他在“你们这类人”里面拼命寻找“我们这类人”,像被冲到岸上的鱼般无助挣扎。

那行船的八年该是我外公最美好的八年,之前,不明白自己;之后,须隐藏自己。唯有在那八年里,在汪洋大海上,跟一个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夜里抬头望星,白天远眺波涛,彼此守护,没有过去与未来,有的,只是当下的现在。纯粹的八年,孤绝的八年,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八年。可是其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不再行船?船长死了?厌倦了?闹翻了?移情别恋了?这都是让我难以入睡的好奇问号。站在窗前的老去的我外公,会否幻想自己仍然站在货船的甲板上,眼前并非球场而是大海,而其中一个奔走逐球的男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船长?在那八年之后,回到闷狭拥挤的家里,被熟悉的却又其实对他毫不理解的家人包围,他怎样隐藏自己,处理自己?

我又想到我外婆。我外婆也抽烟,整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嫁了一个富家子,富家子忽然变成败家子,感觉必像打麻雀吃了诈和,要把抽屉里的钱统统掏出来赔人,抽屉一开一关,命运逆转,荣华富贵烟消云散,不可能不怨不恨,若没法把自己的心变成麻木,恐怕早已从天台纵身跳下。而她恐怕至死亦不知道自己的败家丈夫的另一张脸孔,那于她是另一种诈和,她嫁的原来是另一类人。我外公和我外婆先后死于肺癌,都是七十三岁,恩怨情仇了一辈子,却在生命的终结处有了巧合的相同。肺癌是我母亲家族的遗传病,我父亲家族那边的则是心脏病,所以我猜,除非发生了什么突发意外,自己他日若非死于肺便必死于心,但预知自己的死亡方式并不使我恐惧,反让我得到生命里总算有了可以预测的事情的实在感。我跟自己订了一个小小的赌局:不知何故我猜结束我的生命的必是心脏病,而非肺病。这将是我生命途上的最后一盘赌博,答案揭晓之际,便是生命结束之时,我充满期盼。

我从没细究外公为什么这么老了仍吃牛宾周,但对他当年说的“金盆洗捻”故事印象深刻,我最初想写的便是这故事。我记得我外公说:“哨牙炳卖茶叶出身,卖卖吓,跟咗南爷,做捻咗孙兴社的账房先生,管住盘数。佢好鬼咸湿,食过的女人多过你饮的茶叶,五十九岁那年,老婆帮佢在英京酒家摆寿宴,筵开廿四席,可是出了个鬼主意,迫佢在宴上宣布金盆洗捻,除了老婆,从此不碰其他女人。最过瘾系,炳嫂特地邀来哨牙炳最常亲近的十几个姐妹,让她们跟佢的宾周隆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