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3/26页)

有一次,迪洪·伊里奇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厨房,发现自己的老婆正靠在厨娘孩子的摇篮旁边,一只麻花雉鸡叽叽叫着,在窗台上啄食玻璃上的苍蝇,她则坐在床板上,晃着摇篮,用可怜而颤抖的声音唱着古老的摇篮曲:

 

我的宝宝睡哪儿?

他的小床在哪儿?

他睡高高的阁楼,

那是张鲜亮的摇篮。

别来打搅我们,

请别敲阁楼的门!

他闭上了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罩着暗红色的塔夫绸蚊帐……

 

此时,迪洪·伊里奇脸色骤变,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看着他,既没有感到尴尬,也没有感到惧怕——只是哭了起来,泪眼婆娑,轻轻地说:

“看在基督的面上,让我朝圣一番吧……”

迪洪·伊里奇果然领她去了一趟扎顿斯克。不过他在半路上想,上帝一定会惩罚他。惩罚他总是忙忙碌碌贪恋世俗,只在复活节的时候才去一次教堂。而且亵渎上帝的想法还不时钻进脑袋:他常常将自己和圣徒的父母相比,他们不也很长时间没有孩子吗。这想法当然不能证明他是个聪明人,但是他早就发现自己身上还住着一个更蠢的家伙。就在出行前,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阿索斯圣山的信:“对上帝最最虔诚的恩人迪洪·伊里奇!愿上帝赐你和平与救赎,愿万人称颂的圣母保佑你,使你免遭她在阿索斯圣山上的世俗之苦!我有幸知悉你的善行,你慷慨解囊,资助修建圣殿。我的茅屋已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于是迪洪·伊里奇寄了十卢布用于修缮僧舍。他早就不再那么天真了,他非常清楚,阿索斯圣山上破败不已的僧舍太多了,怎么能相信捐上区区十卢布就能让自己扬名天下。不过他还是寄了钱。捐了钱,却没得来善报,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最后一次怀孕在剧痛中度过:生下最后一个死胎之前她刚刚睡着,突然间开始哆嗦、呻吟、尖叫……她自己说,做了一个既叫人狂喜,又叫人恐惧的梦,先是看见穿金缕衣的圣母沿着田野向她走来,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和谐动听;不料,从床底下突然跳出一个小鬼——黑暗中虽然分辨不清,但她心灵深处的眼睛却看得一清二楚——这小鬼还趾高气昂地吹着口琴呢!睡在谷仓檐下的阴凉处比睡在屋里的羽毛褥子还舒服。不过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有些担心:

“一群狗会过来嗅我的脑袋……”

生养后代的希望全部落空,迪洪·伊里奇更是频频地想:“我这么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谁啊?”国家垄断对于他而言简直是往伤口上撒盐。他的双手开始颤抖,眉头紧锁,嘴巴歪着,痛苦万分——尤其是在他说“瞧好了”这句口头禅的时候。他和以前一样,看上去年轻一些——脚踩双羊皮软靴,身穿绣花衬衫,外面套件双排扣夹克,但他的胡子白了,也稀疏了,凌乱了……

夏天好像故意变得燥热干旱起来。黑麦完全烂在了地里。他总想把一肚子的埋怨向顾客们倾吐。

“我家铺子快关门大吉了!”迪洪·伊里奇提起他的烧酒生意就一字一句地自嘲起来,“可不是吗!垄断啦!财政部长想独揽这生意咧!”

“哎呀呀,你看看你,”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埋怨起来,“说话也没把门儿!他们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你可别吓唬我!”迪洪·伊里奇打断了她的话,忽地扬起了眉毛,“你可塞不住每个人的嘴巴。”

他更加刻薄地向顾客们说道:

“那黑麦才叫人喜欢呢。即使在黑夜里,你也能看见它。你跨出门栏,看着月光下的田地:那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你走出去瞧瞧,它们都闪闪发光哩!”

圣彼得节前,迪洪·伊里奇在城里的集市上过了四天四夜,一来忧心忡忡,二来燥热难耐,三来晚上失眠,他变得越发沮丧。往年他非常热衷赶集,在暮光中给车轱辘上油,在他和老长工坐的车上填满干草,备好枕头和呢子大衣。他时常夜里出发,吱吱呀呀一路走到天明。在车上,他们先是兴致勃勃地聊上一会儿,抽抽烟,互相讲讲古老的恐怖故事,像是商人赶路夜宿时被谋杀之类的。之后,迪洪·伊里奇就躺下来睡觉——在梦中听得见往来人群交谈的声音,马车东摇西晃像是一直走在下坡的路上,感觉惬意极了。面颊在枕头上翻来翻去,帽子从头上滑落,清凉的晚风吹拂着脑袋,真是太爽了!一觉醒来,太阳还没升起,粉红色的露珠却在绿油油的麦田里闪烁,在远处眺望青翠的低地,白色的小城隐约可见。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朝着远处钟声响起的教堂,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从老长工手里接过缰绳,和清晨冷风里冻僵的孩子一样虚弱,脸色像日光下的粉笔一样惨白……这一回,迪洪·伊里奇让老长工自己驾着货车,他独自坐一辆两轮轻便马车。夜色温暖而明亮,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把马车赶得飞快,觉得极其疲惫。集市、监狱和医院的灯火从十里外的城里就能看得到,可他觉得永远都无法接近这遥远而朦胧的灯光。而位于谢普纳亚广场的客栈酷热难耐、臭虫泛滥,客栈门口常常能听到轰轰隆隆的声响,就这样大货车驶进了客店院子的石板地。公鸡早早就开始打鸣,鸽子也咕咕地叫个不停。天空的鱼肚白透过窗子映进来,刺得他再也合不上眼。第二天晚上,他想在集市的货车上过夜,但睡得也很少。帐篷里亮着灯,外面人喧马嘶,熙熙攘攘。黎明时分,眼皮刚刚合上,监狱和医院的钟声却响了起来。一头牛紧挨着他的头发出可怕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