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夜 与神同行的一夜(第4/8页)

“神”说到口干舌燥,问空姐要了杯水。飞机在浓密云层上东行,左边恰能遥望喜马拉雅山的雪峰,在数千公里之远,仿佛不断露出海面的白色群岛,微暗而连绵不断。印度时间,凌晨四点三十分,一轮巨大的月亮,悬挂在珠穆朗玛或别的什么八千米高峰之上,将整个夜空渲染得如同迷梦,美不胜收。太不真实了,我很想把自己掐醒。

老头却睡着了。梵天大神的最后一颗脑袋,正倚在舷窗边,发出均匀的鼾声。神就是神啊,打呼噜都这么有节奏这么性感。不过,我以为一位大神,他的睡眠应是盘腿飘浮在机舱中间,或端坐在机翼之上,衣袂飘飘地穿越云层与月光。

我也困得不行,但又怕这场梦会很快破灭,醒来一切都不存在,仍然在经济舱被左右两位不同肤色的大妈护法着。我强忍疲惫,打开背包,取出一本介绍印度文化的小书,从中国带来阅读解闷的,翻到其中一页——

梵天本是宇宙精神“梵”的人格化体现,当他演化为具有肉体,便不可避免地开始堕落。他在天官享受荣华富贵,贪恋美色,霸占属下的智慧女神;他庇护了无数魔鬼在世间作恶。公元六世兰纪后,原本梵天享有的万有之神的地位,逐渐被湿婆或毗湿奴取而代之。至今,全印度只剩两座供奉他的庙宇。

当我醒来,还在头等舱,刚才撑不住睡着了。我的左边,那位伟大的神打着呼噜,唇边挂着一长串口水,像许多上了年纪的大人物,一派衰老之相。我想象几万年前,这位大神在天上寻欢作乐的情景,再看眼前这老头,口水已弄脏了长袍。我忍不住,掏出几张纸巾,擦干净他的嘴角。他没被弄醒,继续发出鼾声。

舷窗外,晴空万里。机翼下,浓云密布。想必已至中国领空。算算时差,北京时间过中年了吧?我顺便调整了手表的时间。

空姐来询问餐牌。我们的“神”懵懵懂懂睁开眼,向空姐投去烈焰似的目光。头等舱可选择菜单,他大概是回忆起“神”的身份,老老实实选了素食。坐在印度教徒旁边,我不好意思点牛肉,便挑了咖喱土豆米饭。

我想,要是“神”的这副躯壳得了老年痴呆症,会不会遗忘了自己是神,而彻底混同于凡人呢?幸好他还记得我,问候我休息得如何。空姐把早餐连带午餐都送来了。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们,当我想入非非时,才发现她盯着旁边的老头。她向“神”递出一张便笺纸与一支笔,祈求他赐予签名。

空姐对老头说:“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我是看着您的电影长大的!还有我爸爸也是!”

看得出她很激动,但得体有礼,不像脑残粉失控一般打扰别人休息,如获至宝之后便退到帘子背后了。

我盯着老头的脸,似乎看出几分脸熟。也许对中国人来说,所有宝莱坞明星统统都长一个样,就像中国人到了国外都被认为是李小龙或成龙。

他微微皱起眉头,表情复杂,难以言尽。

终于,“神”说话了,“我承认,我是个电影演员。”

六十六年前,他出生在南印度一个小公务员家庭,属于第二等级的刹帝利种姓。在那个阳光浓烈、人民肤色黝黑、说着南印度语的邦里,他的浅肤色和美男子容貌,简直万里挑一。他受过不错的教育,印式英语流利,十八岁考取印度最好的大学。他从小爱电影,最崇拜格利高里·派克,在大学就开始表演戏剧,又去宝莱坞参加选秀,一门心思投入演员生涯。他的第一个角色是侦探,又是拳头又是枕头地征服了杀人犯和美女,也征服了上亿的印度粉丝。他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年纪轻轻就拿了影帝,每年至少主演六部电影,海报贴遍整个印度乃至最闭塞的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