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人的艳遇(第3/7页)

“你住哪儿。”虹虹在付账后问。

“离这儿挺远。”

“走,我叫辆计程车送你回去,顺便上你那儿看看。”

看了一遭,虹虹的锐气被挫掉不少,我的屋穷归穷,并不如她预期的狼狈。电话闲许久了,偶尔铃响,我扑上去,会先呛一口灰尘。里面越来越少传出我熟悉的声音:亲热的骂,有关买到一件便宜东西的叨叨。谁也不明白每个人怎么就变得孤寡了,不易取悦了,尽管一有人主张聚会,仍是翻天覆地的闹。就像现在,虹虹和我都咋咋呼呼地开心,但我看不出我生活里干吗得有个虹虹。我会在我实在睡不着时打个电话找她解闷吗?我不会。到美国长了,每个人的苦楚早分歧成千差万别,虹虹的苦楚是对洋菜馆的仇恨,若我与她互吐苦衷,一定像聋子的对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

“你这窗外,要是有树就棒了。”虹虹评论。

我讪讪说,这是五十层,有这么高的树吗?我希望虹虹千万别留意窗台上一副微型望远镜。虹虹的眼已经叼住了它们。她向我斜起眼笑,那么一轻挑,意思说,我还以为只有男单身汉才玩这勾当。虹虹端起望远镜,脸作着怪。这时天黑了,雨尖里几乎所有灯都亮着。

望远镜从未帮我把那口窗看清晰些。我想证实那盏灯下并非拱着一帮牌鬼子,八只表情复杂的手从东西南北伸来,桌角撂着来路清白的钞票——他们有的是力气血汗,赚钱不比抢钱难。他们一天天活着,每天都是个开始,每天也都是末日。其中也有像我和虹虹这样,从遥远的国度傻乎乎,高高兴兴地就来了。像虹虹和我,手指掐住一个地图上的街名,扎进一家家餐馆,拿准备在舌尖上的英语问:“您这儿要人吗?”

听到个“要”字时,顿时想,什么什么都有了着落。而等我拿着艺术学位走出最艰辛的日子,我发觉自己的一点天赋早已死了。或许天赋是必须死的东西,它的死换来了多种多样的生。我甚至打根上就怀疑我伏在案上,让笔在无数格子上爬的手艺是天赋。

虹虹在十点左右离开的。我送她到楼下,在计程车驶来的瞬间,我一把揪住她胳膊。

“怎么办?我在找一个人!”

“啊?!”虹虹说。

“我失眠整整三十九天了!”

虹虹想了一会,坚决地对我说:“决不要吃安眠药!”然后车把这个虹虹带走了。

李海澜押着我到了学校的学生咨询中心。每星期三是健康、心理咨询。李海澜说二者我都急需。我病得很不轻了,不找医生,却上天入地一样找“一个人”,在李海澜看,得好好治了。李海澜有四年没看牙医了,起码起码,我想。在他豁大了嘴笑时,你看得见他萎缩到牙根发黑的牙龈。又萎缩得不统一,参差着,牙更是长长短短。我们都不能再穷困下去了。李海澜嘴角还翘着牙签,对丰衣足食、定时看牙医的美国学生和教授来说,他穷出了风格、样式;穷出了自我宣言,这些正是搞艺术者顶要追求的。

李海澜走后,我发现了他。他也在等着咨询什么。我不好意思再问他的名字,一年前他就告诉了我。那时他领我办入学登记手续。一年中他给我买过两杯咖啡,教我使用图书馆的藏书显微机,赞美过我的英语、外套、头发,还有其他。

我们都没问过对方的年龄。

“你来做什么?”我问。

“你呢?”他看我笑。

我们同时发觉各自的咨询挺见鬼的。他约我出去走走。傍黑了,去哪儿呢。我喜欢他在过街时下意识地拉拉我手,过后又有意识地赶紧松开。我还喜欢他在一遇到乞丐时用身子把我隔到另一边。再就是他的一点点神经质。温雅、无侵略性。

“你咨询什么?”他问。我们坐在我打工的餐馆,工友们见我和个“鬼子”一块都装不认识我,也不给我名分下百分之三十的折扣,眼光却充满恭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