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那边(第3/7页)

“王先生说,我脱裤,都是她们不好。因为我是傻子。”泡忽然说。

李迈克笑着撸一把泡那油腻发粘的后脖梗。人人都占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过一刻,李迈克说:“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迈克,不懂那双眼里的陌生东西叫怜悯。“去问王先生!”泡口气急了,似乎李迈克要勾销自己名分下的优势。

“你不那么傻。说不定哪天就有个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讲话了。

这时听见王先生在前厅开骂,说四点了门上还挂着关门牌。李迈克赶紧熄了烟头,站起身,准备往前厅去。

泡抬脸问:“哪天呢?”

王先生发现泡一笑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因为这是张不笑的脸,笑的肌肉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齿来笑。奇怪的是这笑并不难看,因为眼睛笑出来的笑远比皮肉来得深。尽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时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当透彻,像早年间的牙膏广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这样对着空无独自笑已好几日了。别是他的痴傻恶化吧?进入五十的泡很可能再失丢原本就缺乏的脑筋。

“在笑什么?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对面那片空无中。这是饭店关门后,伙计们吃饭的时间。

泡一点也不笑了,手将一片纸似的东西拙劣而迅速地塞进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么事都不瞒我,是吧?”

王先生带哄诱带威逼地盯着那只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块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视野。

“不瞒我?”王先生找着他的眼睛问。

泡不吱声,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着一大钵堆尖的饭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说:“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里扒饭。本来是他名分下的饭,给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赏赐。

王先生对着凶猛进食的泡说:“知道你就是又跟他们赌去了。”

泡忙抬起头,说“NO!NO”张着的嘴里翻动着白的饭、绿的菜、红的肉,搅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头在一堆稀烂的食物后面一个劲“NO”,好一会才“唿隆嗵”咽下,又说:“你不要我去,我就没有去过了!”

王先生忙又说:“吃吧吃吧!”他相信泡,胜过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头讲了大话,后头忘记了而说不圆的时候。泡不会,凡是他王先生讲的话,都是铆进他脑子的。他脑子不容易被铆进东西,但一旦进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对王先生的忠实,比王先生自己对自己还忠实。王先生三十八岁上讨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兴泡在家里占间地下室,害得她没地方堆破烂,才打发泡出去单住的。

“又是那个娘们借你电话了。”王先生说,前阵泡隔壁搬来一家越南华侨,说是电话坏了,女人天天借泡的电话打。泡收到电话账单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块。是王先生费许多事把这家人捉着的。

泡忙否认,说他那半塌的楼上再没住过女人。

“跟你说你命里没女人。”王先生说。

泡不吱声。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点出他话的板眼:“想,你命里也没有。”

泡忽然念咒般说了声又长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蓦地一大。泡这时又是笨拙而急促地从胸口衣袋挖出那张纸片。王先生一看,是个年轻女郎。女郎顶多十七八。王先生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相片给汗沤软了,刺鼻的一股泡的体臭。

“它是什么?”王先生问。“迈克给我介绍的。在大陆,我要跟她结婚。” “什么?!”

“迈克给她写信了,她同意。迈克说总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带我去大陆见她。”

王先生觉得这些个词儿是给填进泡嘴里的。泡从来没有如此有条理地讲过话。“把它给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从泡身上摘走什么。若在平日,泡绝不会有如此凶猛的防御,他甚至连反应都不会有,温顺地任王先生给他或文或武的教训与教诲。泡这次却以自己庞大的躯体护住那臭烘烘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