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知味

南国的夜,已不见繁星闪烁,唯有月光,虽不如以往那般明净清澈,到底温柔婉约。清风拂过,花雨成阵,不闻花香,自有一种浓郁,落入心间。时光是一段一段的记忆,春花秋月看似年年如约而至,却从来没有重复的风景。

《红楼梦》里有个黛玉,将大观园里的落花收拾至香囊,取花锄筑了花冢,葬之。她说,落花撂在水里,流了出去,仍旧把花糟蹋了。若埋于花冢,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世上名花皆有主,唯她芙蓉出水,风露含愁,倾城绝代,空负了韶华 。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犹在,锦书难托。”当年陆游吟诗,唐宛红袖添香,煮茶做羹汤,人世生离死别,离合悲欢,在有情的岁月里,亦只是寻常。原本一段好姻缘,却生生分离,造就此生弥补不了的憾缺。多年后沈园重逢,亦只是无语凝咽,频添惆怅。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楼下的院落,起了灯火,在春夜里,柔和而宁静。门前花木深深,一条曲径,一溪流水,穿行于落花之上,步步生莲。每每途经寻常巷陌,庭院人家,便生安定之心。再美丽的人生,也经不起流离迁徙,寻到一座城,觅得一个人,慢慢老去,该多好。

总有人问起,对世上繁华可还有留恋?我那么肯定地回答,自然是有。红尘漫漫,再久长亦不过是一世,何曾有太多的时间去荒废,去辜负。或许我不愿将自己置身于滔滔世浪中,却对草木山石皆有情感。那种远避尘嚣,退隐桃园的日子,唯有梦里,方真实感人。

近日来,深居简出,喝茶写字,看着满园的春色,由浅至深,随浓转淡。说好错过了梅园的梅花,再不负太湖的那场落樱,到底还是与外界的花事擦肩。仿佛几个朝夕,窗外的繁花已转瞬几度枯荣,我庆幸自己,依旧沉静从容,波澜不惊。

独坐小楼,看窗外浅淡的月光,树影迷离。取出茶具,以及数日不常用的碗盏,生火煮茗。案几上的植物,洁净青翠,每一片叶子,都好似在诉说它的情思。这些年,我亦是看遍人情冷暖,后来与茶做了知交,再不敢轻言离别。

每日闲茶一盏,喝到不知白昼,不问世情。其实,人生若有了依托,无论此生逢怎样的遭遇,亦不会有太多的动荡和惊慌。这样的依托,或许是尘世间的伴侣,或许只是一株草木,一部戏曲,抑或是一盏好茶。每当我遭逢困境,或被风露所欺,伴随我的,则是那盏清茶。

记得幼时,外公曾说,懂得喝酒,学会饮茶的人,是享受人间清福的人。白日里,无论多少劳作,或打柴,或耕地,或开荒,黄昏归来,坐于桌前,一壶酒,一盏茶,洗去一切劳烦。外婆是巧妇,自家菜园的蔬菜,亦可做出几道美食,供外公下酒。

若有闲情,外婆亦会和外公推杯换盏,说一些远去的过往。明净的月光流泻在院内的葡萄架上,洒落一地的清辉。蝉声悠远,路旁的柳溪长亭,行人渐稀。后来,我亦坐在一旁,斟了一盏葡萄酒,听外婆说说老去的故事,只觉人间现世,是那样的安好可亲。

外婆就这样伴了外公一生,在那个美丽的南方小村落。他饮酒,她煮茶;他耕种,她织补。世上多少凡夫俗妇,亦只是这样寻常的夫妻,寻常的两人。他们在人世相伴了六十载,外公提前离尘而去,留下外婆,子孙满堂,亦不觉孤寂。外婆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在人间走了一回,也不过是一世。爱恨悲欢,与寻常人一般,不增不减。

日暮残阳,或是烟雨小舟,多少渔樵闲话,都沉落在漫长无涯的时光里。此生无论行经何处,留宿哪里,虽有明月相随,茶酒作陪,内心却再也没有那般宁静安适。年少时,盼着流光走得快些,那样就可以省去许多青涩的片段,如今则希望时光止步,让我留住这瞬间的容颜和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