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躺在医院病床上,全身插满了软管硬管,这可真痛。一阵痛苦的痉挛,让他把摆在床边小桌上的一个托盘掀翻过来。托盘砰的一声掉到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水喷溅出来,纱布、纸片掉得满地都是。

他尖叫起来。

“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一个吓呆了的助理护士从门板的小窗口盯着他瞧,他能看见她恐惧的眼神,她的鼻梁、前额。她赶紧洗手,摸索,翻找着防护手套与口罩。慌乱之下,她拿到尺寸小一号的手套,手指塞不进去。

病人再度尖叫起来。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老天爷,还要穿上隔离服。

“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救我!”

另一位较年长的护士长从互锁门的外门冲进来,迅速而熟练地洗完手,依照平时训练的程序,有条不紊地换装完毕。

病人继续尖叫。

现在,她们才算完成了协助病人之前应做的准备。根据规定,穿戴完整装备的医护人员才能正式打开互锁门的内门。

冬天,他常直接睡在出租套房的厨房里,不时地定神瞧着洗手台壁砖上贴着的小卡:“耶稣基督是这栋房屋的主人,他是餐桌旁肉眼无法看见的客人,更是每一段对话中沉默的听者!”

莱恩心想,他应该放聪明点。只要他在这破屋子里彻底保持沉默,什么事都不做,这耶稣就不关他的事了。

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嘿嘿!

莱恩穿着整套衣服,躺卧在下铺,心想,只要他一直躺在这里,动也不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什么都不做、不想,不存在,时间的巨轮依旧继续向前推进,年复一年,他最后还是会长大成人,从床上爬起,走下楼,离开这栋破屋子,离开鸟不生蛋的芮索岛,离开童年。

然后,永不回头。

他已预见到自己成年时的所作所为,他会提着小巧秀气的“淑女包”坐上火车,朝斯德哥尔摩前进——对,斯德哥尔摩将是他最后的归宿。这次,他手握车票,有权决定自己的目的地与命运。更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从中作梗。

已逝的8月天,晴朗无云。

但盛夏始终难以从隔离病房闭锁的窗户渗进。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名叫莱恩。他被诊断罹患名为“卡波西氏肉瘤”的绝症,危在旦夕。

手臂、头部与脖子遍布着癌症导致的大型褐斑。

整个臀部与下背部遍布着可怕的褥疮。医护人员在伤口旁放置海绵,避免皮肤直接接触床垫并产生摩擦,但成效相当有限。

他轻薄如纸的身躯几乎可以透视,身形被持续不断的腹泻掏空,连肠脏都被挤压了出来。

他孑然一身。

从未有过任何访客。

一段时间以来,他几乎完全停止说话,漠然地躺着,沉默地与病魔搏斗。

他仿佛努力成为一具徒有躯壳的游魂。

有时莱恩会哭泣,但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痛楚还是悲伤而哭泣。

他自己选择了隔离病房与孤独,决意不让亲友知道。

假如母亲与继父前来探视他,他们就会发现他是同性恋。

他不想继续连累他们。因此,一如往常,他努力使他们毫不知情。这是最大的耻辱,无以名状且无人能够承担的耻辱。

最后,事情就是这样。他们被迫隐藏自己,不让别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更不让别人知道他们染患的究竟是什么绝症。对他们而言,这是最骇人的噩梦,却无法回避。

他们孤单,孑然一身地躺着。

被锁在隔离病房内,互锁门,还有门铃。

独自承受苦难。

孤独地死亡。

根本就是浪费生命。

他怕极了!他默念着妈妈的名字,祈求她赐予他一点光线,但他看不见那光线。他只能沉默地躺着,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病床前空无一人,没有人能够伸出手,为他擦拭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