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第2/8页)

“下来,你这该死的!”他厉声喝道。

“他一定是非常醉了,”她心里有点慌乱。以往他是喝得越多举止越文雅。他可能更爱嘲弄人,言语更加犀利带刺,但同时态度也更加拘谨,——有时是太拘谨了。

“我可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不敢见他呀,”她心里想,一面用披肩把脖子围得更紧,抬起头,将鞋跟拖得呱嗒呱嗒响,走下楼梯。

他让开路,从门里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嘲弄的神气真叫她畏怯不前。她发现他没穿外衣,领结垂在衬衣领子的两旁,衬衣敞开,露出胸脯了那片浓厚的黑毛。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充血的眼睛细细地眯着。桌上点着一支蜡烛,那只是一星小小的火光,但它给这天花板很高的房间投掷了不少奇形怪状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柜像是静静蹲伏着的野兽似的。桌上的银盘里有一个玻璃酒瓶,上面的雕花玻璃塞了已经打开,周围是几只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说,一面跟着她往里走。

此时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它使得原先那种不敢观对他的畏惧心理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他那神态,那说话的语调,那一举一动,都似乎暗个陌生人。这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极不礼貌的瑞德。以往任何时候,即使是最不必拘礼的时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而已。即使发怒时,他也是温和而诙谐的,威士忌往往只会使他的这种品性更加突出罢了。最初,这种情况使她很恼怒,她竭力设法击溃那种冷漠,不过她很快就习以为常了。多年来她一直认为,对瑞德来说,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内,都看作供他讽刺和取笑的对象。可是现在,她隔着桌子面对着他,才怀着沉重的心情认识到,终于有桩事情使他要认真对待,而且要非常认真地对待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你不能在临睡着喝一杯,哪怕我这个人如此没有教养,再随便些也没有关系,”他说。“要不要我给你斟一杯。”

“我不喝酒,”她生硬地说。“我听到有声音,便来——”

“你什么也没听见。你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你就不会下来了。我一直坐在这里,听你在楼上踱来踱去。你一定是非常想喝。喝吧。”

“我不——”

他拿起玻璃酒瓶哗哗地倒了杯。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里。“你浑身都在哆嗦呢。唔,你别装模作样了。你知道你常常在暗地里喝,我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有个时候我一直想告诉你不用千方百计地掩饰了,要喝就公开喝吧。你以为如果你爱喝白兰地,我会来管你吗?”

她端起酒杯,一面在心里暗暗诅咒他。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呢。他对她的心思一向了如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惟一她不想让其知道她的真实思想的人。

“我说,把它喝了吧。”

她举起酒杯,把酒狎地倒在嘴里,一口吞下去,随即手腕一转杯底朝天,就像以前在拉尔德喝纯威士忌那个模样,也没顾虑这显得多么熟练而不雅观。瑞德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整个姿势,不禁咧嘴轻轻一笑。

“现在坐下,让我们在家里关起门来,愉快地谈谈我们刚才出席的那个宴会。”

“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我也要上床睡觉去了。”

“我的的确确喝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些,一直喝到天亮。不过你不要去睡——暂时还不要去。坐下。”

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一点像往常那样冷静而缓慢的调子,但是她能感觉到里面尽力压抑着的那股凶暴劲儿,那股像抽响的鞭子一样残忍的劲儿。她迟疑不定,但他正站在身旁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他将那只胳膊轻轻扭了一下,她便痛得暗暗叫了一声,赶快坐下。现在她害怕了,好像有生以来还不曾这样害怕过。他俯身瞧着她,她发现他的那张脸黑里透红,一双眼睛仍然闪着吓人的光芒。眼睛深处有一种她认不出来的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的东西,某种东西逼得他那双眼睛像两个火珠般红光闪闪。他长久地俯视着她,使她那反抗的目光也只得畏缩下来,于是他猛地转过身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心里急忙思考,要设置一道防线。可是他要不开口说话,她就不明白他究竟准备怎样谴责她,因此了也就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