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4页)

壁炉上的钟已经停摆,她已没法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有等到房里的热气渐消和那一点一点亮光暗淡下去时,她才把窗帘拉开,猛地发现原来快傍晚了,太阳像个猩红的火球已远远斜挂在西天。不知为什么,她原以为永远是酷热的中午呢。

她紧张地猜想现在商业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军队已经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进来了没有?联盟军会不经过战斗就开走吗?于是,她不由得十分遗憾和沮丧地想起,联盟军为数那么少,而谢尔曼的部队又多又强壮,谢尔曼啊!连撒旦本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叫人害怕呢!可现在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因为媚兰在喊着要水,要一块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要人给她打扇,要人驱赶她脸上的苍蝇。

暮色降临时,普里茜像具黑幽灵似的急急忙忙点起灯,媚兰显得更虚弱了。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艾希礼,好像神经昏迷了。这种单调可厌的呼唤声使思嘉恨不得拿一只枕头把她的嘴捂住。也许大夫最终会来的吧。这时希望又开始抬头,但愿他快点来!她转身打普里茜的主意,吩咐她赶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他们家的厨娘有什么办法,求她们赶快来一下!”

普里茜啪哒啪哒走了,思嘉望着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小东西会跑得这么快。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说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费尔已经完了!思嘉小姐,”

“死了?”

“是的,太太,”普里茜用自以为重大和得意的口气说。“车夫塔尔博特告诉俺的。他给打中了——”

“别去管这些了。”

“俺没看见米德太太。厨娘说米德太太在给费尔洗身子,要赶在北方佬到这里之前把他安葬好,厨娘说媚兰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会把阵痛劈成两半的。”

思嘉听了这些毫无用处的话,气得又捧她了,可是媚兰睁着那双鼓胀的眼睛低声说:“亲爱的,北方佬来了吗?”

“不,”思嘉坚决地说。“普里茜就会撒谎。”

“是的,太太。俺就是这样。”普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们快来了,”媚兰低声说,她没有受骗,便将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歇了一会儿又说:“啊,思嘉,你得带着韦德一起离开。你别待在这里了。”

其实媚兰说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着的事,可是思嘉听见她说出来反而恼羞成怒了,仿佛她内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脸上,被媚兰看透了似的。

“我并不害怕。别傻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样,”接着她又呻吟起来。

思嘉像个老太婆似的扶着栏杆慢慢从黑暗的楼梯上摸着走下来,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她又疲劳又紧张,一路直哆嗦,同时因为浑身是汗而在不断地打冷战。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边走廊里,在顶上一级台阶颓然坐下。她背靠着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当中的扣子,让胸衣半敞着。夜色黑沉沉,温暖而柔和,她侧身凝望着它,迟钝得像头耕牛。

一切都过去了。媚兰并没有死。那个像小猫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普里茜手里接受头一次洗浴。媚兰这时睡着了。以经历了这样一场梦魇般的剧痛和对接生程序一无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后,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怎么没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过,尽管她已虚弱得奄奄一息,媚兰居然还能声说:“谢谢你了。”思嘉是俯身侧耳才听见的。后来她就睡着了。她怎能睡得着呢?思嘉忘记了自己生完韦德之后睡着过。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脑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之前不曾有过生活,在这以后也不会有——只有——酷热难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从臂部到膝盖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