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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官的家不在小区里,而在旁边一间拆迁后被废弃的老房子里。位置十分隐蔽,是我在某天晨跑时循着小黑的身影发现的。房很破旧,一楼有好多野狗,什么毛的都有,病的残的也有,一个个安静地倚在墙边。墙根堆着两三只盛着剩菜剩饭的旧搪瓷碗。我惊异于它们的沉默,也许跟小官在一起的伙伴都很沉默吧。从来没人知晓它们的存在,大家都以为小官只有小黑一个伙伴。

踩着吱呀乱响的楼梯,我把目光探进二楼,地板上裂缝很多,只有一张床和八仙桌,一台很小很过时的电视机。抬头撞上小官瞪我的眼神,吓得差点没掉下去。

后来带着一瓶黄酒,我和小官说上了话。

这样一个健壮老实的硬汉小官没有老婆孩子,原来是蹲过牢房。八十年代严打,流氓罪一定,小官头一批下放到青海去劳改,救了人缓了刑才回来的。小区里晓得这桩事体的人不多,但他们多少都晓得,小城里发展变化最快的那几年,小官在吃正宗的西北风。

小官的脸是黑黝黝的,和他的脑勺一样闪着亮光,小黑狗的皮毛也很油亮,他们俩看起来一般凶。现在小官的牙落了,表情和蔼了很多,圆眼睛一瞪,眉间的恶气却被干瘪的脸颊消解了。小区里的孙子孙女喊小官爷爷,小官爷爷也能颇为慈祥地笑一笑了。

但小黑狗却变得凶恶起来。不仅孙子孙女,过路的大人也都觉得可怕。它有时追着电瓶车后座的小孩狂叫,有时跟着汽车屁股一路猛跑。有人来投诉,居委会就让小官别把小黑狗带出来,小官不肯,老子的狗老子带,不然到时候抓贼你们覅来喊我!居委会就让他买根绳把狗拴在铁门上,只准叫,不准追着人和汽车跑。据说老黄打了个小报告,居委会又追加了一条,不准吃老黄摊上的半烂水果。

最近小黑狗不知怎么叫得厉害,遛狗的人都不敢把狗带到大铁门附近,胆小的更是要把狗抱出大门才敢放下来走。没办法,小黑狗太凶,小官态度也不好,大家惹不起。到了初冬,街道里又开始例行抓捕黑户狗,看见一只套一只,有钱没胆的赶紧主动去买个狗牌,没钱没胆的就把狗憋死在家里,夜里睡前放出来跑一圈。大家心里有数,挨过这大半个月就不要紧了。只有小官还是大摇大摆带着小黑出来值班,大门的一边蹲着吃中饭的老黄,另一边拴着站直的小黑狗,他俩差不多高。

老黄讲:你傻啊,放大门口叫人来套。

我王小官的狗谁人敢来套!它比警犬厉害!

警察也要上户口,不上户口那就是土匪……

老子四十年前就是土匪!

老黄不再说下去了。扒干净铁饭盒边角那最后几粒米,小声囔囔:这只戆蠹[2],就等牢叫人家套去好了哎……

过完半个月,天气已经很冷了。小官的小黑狗真的不见了。老黄吞吐着米饭,充当一只严肃的小区喇叭:大家莫惊慌,王小官的黑户狗已落入法网,现在大家都能好好开车、好好走路了,大家不要怕,现在大家……

小官回过头瞪了他一眼,要你多管闲事!怕什么,我过几天再领过一只!他拿起手里的半导体,一拧到顶,声音大得在值班室旁边打露天牌的几个老头都听不清对家在叫唤什么。

做啥!开小点!他们大喊。

小官不理会,反倒往藤椅上一躺,跟着唱起来:浏阳昂昂昂昂河……小官的粗喉咙尖细起来,配上他那件掉色厉害的紫红唐装棉袄和凹陷的脸颊,真真像一个老年痴呆。

小官你阿是有毛病!打牌的阿金大骂。

可是过了几天,有消息传开了。最早是住小官隔壁的捉垃圾的人说的,小官的小黑狗不是叫人套去了,而是小官自己杀来吃了。

小官喜欢吃狗肉汤,很多人是晓得的。早就有人说,小官收那么多狗,专门拿去黑市上卖,再弄一点自己回来做汤吃。捉垃圾的人讲:你们不晓得,小官还捉过小区里自己人养的狗拿去卖呢!我那只花花,在屋前晒场上白相[3],天黑就不见了。他说自己隔天就闻到小官房子里飘着狗肉汤味,找上门去。被小官劈头大骂:帮帮忙,谁人要你们这种吃垃圾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