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对我说(第3/3页)

某次,她写着这样的话:“文艺是生活的反映。生活的范围有多大,文艺的范围就有多大。”

又一次,她强调指出:“文艺无论如何要站在时代的前列,提出时代的症结,以感情的力量表现出来,激起大众强烈的爱憎,震撼千万人的心灵,知所奋发,那文艺才是时代需要的文艺。”

须知,这都是四十多年前一个中学老师的话,即使在今天听起来依然亲切,发人深思。

一九三七年风云密布的夏天。暑假快要来临了,正是抗战前夕。六月里一个炎热的下午,她约我到学校对门一家小馆子里吃冷饮。那天她谈了许多课堂上不可能谈到的话。谈腐败的社会,谈人生和理想,也稍稍谈到她自己。她是一个被撤职的法官的女儿,从小生长在北京,经受了生活的磨炼,饱尝了挫折和痛苦。我第一次看见她燃起了一支白金龙香烟,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说:“你将来也会懂的。”

我茫然不解,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一本烫金纪念册,那是我刚刚买来,请她在上面第一个题字留念的。想不到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以后是严酷的战争来了,学校毁于炮火之中。那兵荒马乱的年头,她到哪里去了呢?好像无情的战争巨浪一下子把她席卷而去,从此音信杳然。那年隆冬,一个夜间来客意外地带来了女老师的消息。一说是海轮失事,一说是她投海自尽,总之,她葬身于大海,被旧社会的茫茫大海吞噬了。大海夺去了她那么年轻的生命。大海成为她最后的归宿。

然而,这许多年以来,在我走过的这条断断续续的文学道路上,这位热情美丽的女老师始终陪伴着我,时时鞭策着我,不断鼓励我努力前进。她批改过的作文簿和读书随笔不下二十余本,也没有一天离开过我。一九七〇年我被迫迁居农村,不幸在搬家时辗转失落了。只有她给我的六七封信和纪念册的几张残页,总算还留存下来。不久前,我鼓起勇气,从旧书箱里找出她写在我纪念册里的几句话,对照一下我自己,便感到一阵惶恐不安。

那是从遥远岁月里传来的问询:

“我们过去两载的情谊与我对你未来的希望,这里是难言的。我来问问你吧:一个人幼年的爱好,是会支配一生的遭际的,假如遭际不如意,你会不会后悔呢?你对它忠实的程度能发一个什么样的誓言呢?”

我并不后悔。我对自己幼年爱好的文学事业忠贞不渝,不过对老师的问题很可能要终其一生才能作出最好的答案。

于是又响起她感情洋溢的声音:

“我以你最忠实的朋友的资格,看你用大众创造的语言,去对不醒的世界吹喇叭,我等待着为你拍手!”

我的老师,假如我有一只喇叭而又能够吹响,那是你亲手给我的。假如我以前吹得并不怎么响亮,今后我将奋不顾身举起手中的喇叭,用力气吹得响亮一些,就像老师在那里等待着我!

深秋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逝了。石砌的大礼堂里,蓦地灯火灿烂。站在那么多的老师面前,我想说,今天的世界是多么幸福,要是我的老师至今犹在人间该有多好!不,我的老师将永远和我同在!我亲爱的老师!

我的话完了。我没有说的话也许比我说出来的更多,也许在座的老师们能听得出,也许不。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下午,充满了回忆,充满了希望。

图 刘旦宅

(原载197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