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菩提(第2/4页)

生活在这样的都市里,我们都是菩提树,拥有的土地虽少,勉力抬头仍可看见广大的天空;我们虽有常在会议桌上被讨论的共相,可是我们每天每刻的美丽变化却不为人知。“一棵树需要什么呢?”园艺专家在电视上说,“阳光、空气,和水而已。还有一点点关心。”

活在都市的人也一样的吧!除了食物与工作,只是渴求着明澈的阳光,新鲜的空气,不被污染的水,以及一点点有良知的关心。

“会议的结果怎么样?”第二天我问一起开会的人。

“销售会议永远不会有正确的结论,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现代都市人的共同想法。”

如果有人说:我是你们真正需要的!

那人不一定真正知道我们的需要。

有一次在仁爱小学的操场政见台上,连续听到五个人说:“我是你们真正需要的。”那样高亢的呼声带着喝彩与掌声如烟火在空中散放。我走出来,看见安和路上黑夜的榕树,感觉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矮小,忍不住问它说:“你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呢?”

我们其实是像那沉默的榕树一样渺小,最需要的是自在地活着,走路时不必担心亡命的来车,呼吸时能品到空气的香甜,搭公交车时不失去人的尊严,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能和陌生人微笑招呼,时常听到这个社会的良知正在觉醒,也就够了。

我更关心的不是我们需要什么,而是青年究竟需要什么。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难道没有一个清楚的理想,让我们在思索推论里知悉吗?

我们关心的都市新人种,他们耳朵罩着随身听,过大的衬衫放在裤外,即使好天他们也罩一件长到小腿的黑色神秘风衣。少女们则全身燃烧着颜色一样,黄绿色的发,红蓝色的衣服,黑白的鞋子,当他们打着拍子从我面前走过,就使我想起童话里跟随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

新人种的女孩,就像敦化南路圆环的花圃上,突然长出一株不可辨认的春花,它没有名字,色彩怪异,却开在时代的风里。男孩们则是忠孝东路刚刚修剪过的路树,又冒出了不规则的枝桠,轻轻的反抗着剪刀。

最流行的杂志上说,那彩色的太阳眼镜是“燃烧的气息”,那长短不一染成红色的头发是“不可忽视的风格之美”,那一只红一只绿的布鞋是“青春的两个眼睛”,那过于巨大不合身的衣服是“把世界的伤口包扎起来”,而那些新品种的都市人则被说成是“青春与时代的领航者”。

这些领航的大孩子,他们走在五线谱的音符上,走在调色盘的颜料上,走在电影院的广告牌上,走在虚空的玫瑰花瓣上,他们连走路的姿势,都与我年轻的时代不同了。

我的青年时代,曾经跪下来嗅闻泥土的芳香,因为那芳香而落泪;曾经热烈争辩国族该走的方向,因为那方向而忧心难眠:曾经用生命的热血与抱负写下慷慨悲壮的诗歌,因为那诗歌燃起火把互相传递。曾经,曾经都已是昨日,而昨日是西风中凋零的碧树。

“你说你们那一代忧国忧民,有理想有抱负,我请问你,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位西门町的少年这样问我。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拿这个问题问飘过的风,得不到任何回声;问路过的树,没有一棵摇曳;问满天的星,天空里有墨黑的答案,这是多么可惊的问题,我们这些自谓有理想有抱负忧国忧民的中年,只成为黄昏时稳重散步的都市人,那些不知道有明天而在街头热舞的少年,则是半跑半跳的都市人,这中间有什么差别呢?

有一次,我在延吉街花市,从一位年老的花贩口里找到一些答案,他说:

“有些种子要做肥料,有些种子要做泥土,有一些种子是天生就要开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