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之大者,钱理群(第2/3页)

老钱的声音永远是激越的。讲课时满头大汗,激情奔涌。他做的学问从来不是冷冰冰的理论拼盘,而是喷出冰谷的跳跃的火焰。虽然不是党员,但他从不掩饰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从不讳言自己的思想源头是毛泽东和鲁迅。他自觉地把自己的学术倾向与时代的脉搏、与人民的心声贴在一起,在他的著作里,强烈的人文精神像降龙十八掌一样拍击着读者的灵魂,令人心如澡雪,奋发昂扬。

在《心灵的探寻》扉页上,老钱用激动得颤抖的笔迹写道:“向青年学生讲述我的鲁迅观:这是做了几十年的梦。现在使命已经完成,我应当自动隐去。但仍期待于后来者——鲁迅的真正知音必在中国当代青年中产生。”从这段“鲁迅式”的话中,让人分明感到一个肩起闸门的形象。难怪有人称老钱为“启蒙学者”或“后启蒙学者”。我想,在老钱看来,学术活动如果完完全全于世道人心无补,那何必如此执著,世上比做学问轻松好玩者不是俯拾皆是吗?

老钱的学问做得颇有些苦。他选定的科研对象都是令人大为棘手、望而生畏的,他就以一种“攻城不怕坚”的劲头钻进去。温儒敏教授说他是围起一块地,一定要打出井、喷出油来。此论甚当。他总是在掌握了对象的全部资料后才“论从史出”,不打无把握之仗。他也这样要求自己的学生。扎实的基本功是老钱所最为看重的,他甚至亲自为学生改正不大通畅的句子。有好事者从他的著作中寻出一二处错误,他仔细地记下来,准备再版时订正。除了做学问,他似乎完全没有别的乐趣。不论你跟他谈什么,总是不知不觉之中发现,在他的哈哈大笑声中,又扯到学问上去了。他的学问是无所不在的,就像他的上帝。

另一方面,老钱的普通日常生活也是充满情趣的。他喜欢聚会,喜欢热闹,喜欢跟一大群人彻夜长谈。他知道自己绝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但他还是常常振臂,时时呐喊。对于社会上的一些不正之风、道德沦丧现象,连他的学生们都觉得习以为常,淡然处之,而他却疾言厉色,愤恨得不行不行的。所以弟子们一致认为:钱老师不能当官。当官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懂得维持现状,而老钱却永远不满现状,对黑暗和丑恶缺乏宽容,连公共汽车停在离他不过几十米远这样的玩笑也不能接受,倘若当起官来,有些人受得了吗?

老钱在生活中大概属于粗人。粗人想细事,往往可乐。所以他不大去琢磨别人的心理。他只是一团火似的烧着。不论你对他是爱是妒,是誉是毁,他永远把你往好处想,永远以诚相待。有一次,一个不大听话的学生远出未归,老钱以为发生危险了,便在校门口久等,学生终于深夜归来,老钱扑上去紧紧抱住那个傻小子,学生也被他感动得落了泪。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学者生活是枯燥、死板、乏味的。从老钱的身上,我却得出结论,如果有人过着那样的生活,那他不是真正的学者。尽管老钱教育自己的学生,要耐得住寂寞,要有甘坐冷板凳精神,但他自己的全部生活的确是生机勃勃,张弛有致的。在他的大侠节奏中,也存在着一份不经意的平常心。他对大学生讲:“是学生,当然要进图书馆;但这不是(也不能成为)学生生活的全部。该‘进’时就专心致志地读书,该‘出’时就痛痛快快地玩,这样,不是更自然,也更洒脱么?”(《人之患》)

侠之大者当然要为国为民,但老钱从未把这样的话挂在口头上标榜。他只扎扎实实地去做,一本一本地写书,一封一封地回信,一节课一节课地去播撒真理和良知,一句话一句话地去传递温暖和力量。80年代一大批受他影响的学生已经成长起来了,90年代的学生又聚集到他的周围。他的私人藏书是学生们的“小图书馆”,处于流通状态的书籍保持在数百本。你如果找他的学生找不到,直接去敲他的屋门,十有八九准在。老钱从未说过“为人民服务”之类的感人话,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做快乐,这样做活得才有意义。他生命中那些“丰富的痛苦”都化做了刚猛的内功,然后反过来战胜面前的痛苦。正像他说的:“既然上帝安排我们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在我们多少‘明白’了一点以后,就挺起身走下去吧——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