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失败的微妙(第2/2页)

顾城不属于黑夜,而20世纪距离黎明又何其遥远!“灯都睡了/都把自己献给了平庸的黑暗”(《等待黎明》),而他还在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门前》),他以为跑到日夜颠倒的西半球或四季错乱的南半球就会早一刻见到光明,其实他正像自己笔下的小巫女,“你走不出这片国土”(《小春天的谣曲》)。他中了老祖母的法术,“用一生相信”那些玻璃纽扣“和钻石一样美丽”(《给我逝去的老祖母》)。尾生是抱着桥柱死的,死得愚忠但却坚定。顾城是吊在绳子上死的,死得飘摇而且浮躁。说他是“童话诗人”我看并不确切。童话是骗读者的,而顾城却骗死了自己。他绝不是什么“殉诗”,而是“愤诗”,他是诗的受害者。他说:“语言就像钞票一样,在流通的过程中已被使用得又脏又旧。”(《岛上的顾城》)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世界不干净,“我到哪里去啊?宇宙是这样的无边”(《生命幻想曲》)。于是他只好退出这个宇宙。他无疑是个孩子,而且是小女孩儿,在这个宇宙里永远成不了男人。

知子莫如父,顾工在《寻找自己的梦》中发出儿子“越来越想躲开人,躲开眼睛,躲开喧嚣的激越的声音,只想去那没人只有天籁的世界。”

顾城并非是甘心当一个孩子的。他经常努力去做一个男人,或者表现成一个男人。比如他说从小就想要一块地,然后在上面耕作(《岛上的顾城》)。然后当他真的有了土地时,他干的却是,养鸡。他说过“我们需要/土地,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我们要乘着它/度过一生”(《门前》),结果,他欺骗了自己。他也许想用同时与两个女人做爱来证明自己是男人,但他又说“身体是多么麻烦和累赘的一件事啊!”(《岛上的顾城》)他驾驭不了了自己的肉体,嫌恶它,从而否定自己的现世生命。他曾在重庆北碚一线天写过一首颇具男性意象的《石壁》,其中“树根的韧带紧紧绷住,/岩石的肌肉高高耸起,/可怕的角力就要爆发,/只要露水再落下一滴。”似乎颇能表明一种长大的欲望和遭受压抑后的亢奋。然而接下来“这一滴却在压缩中突然凝结,/时间变成了固体。”顾城的成长激情惨遭泼灭,就像《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永远停止了发育。

只为一个顾城,并不值得说这么多。为的是,有人说顾城之死具有象征意味。没错,乞求光明的中国人太多了,像《废都》中庄之蝶那样的假男人也太多了。我怕得有理。

伟大领袖毛主席1919年写过一篇《非自杀》,他老人家说:“自杀心理的发生,其发生之前,并不是想要自杀,乃是想要求生。他的求生希望,且异常强烈。”我想这话对顾城是合适的。他说“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生命幻想曲》)。他不是去死,而是去生。否则本文中的那些反语都成了对死者真正的污辱。生命是注定要失败的。尽管我希望能把更多的难友挽留于黑暗之海兴风作浪,但我们无法否定死者扑向现实的枪眼后,从弹孔中流出的黎明也许正是他们的幸福和再生。顾城在《等待黎明》中说:“当一切都静静地/在困倦的失望中熄灭之后/你才会到来。”我们现在需要警惕的是,不要问“到来了吗?”而要问“熄灭了否?”

这才是生命失败的微妙。

这也就在死者灵前,说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