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第3/6页)

“元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下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坐定。一杯茶罢,千户自立起身来道:“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请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申请过来一叙。”自实不曾说得甚么,没奈何且自别过。

等到明日,千户着个人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自实对妻子道:“今日请我,必有好意。”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到了衙门,千户接着,自实只说道长久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齐整待他。谁知千户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说些地方上大概的话。略略问问家中兵戈光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为何远来,家业兴废若何。比及自实说得遭劫逃难,苦楚不堪。千户听了,也只如常,并无惊骇怜恤之意。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自实几番要开口,又想道:“刚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说讨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门。到了下处,旅寓荒凉,柴米窘急。妻子问说:“何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付些来救急?”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来曾说得的缘故。妻子怨恨道:“我们万里远来,所干何事?专为要投托缪家,今持特请去一番,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碍口识羞,不把正经话提起,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里?”自实被埋怨得不耐烦,踌躇了一夜。

次日早起,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千户见说自实到来,心里已有几分不象意了。免不得出来见他,意思甚倦,叙得三言两语,做出许多勉强支吾的光景出来。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在下家乡遭变,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所仗惟有兄长。今日有句话,不揣来告。”千户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说,小弟已知。向着承借路费,于心不忘。虽是一官萧条,俸入微薄,恰是故人远至,岂敢辜恩?兄长一面将文卷简出来,小弟好照依数目打点,陆续奉还。”看官,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岂是忘记了当初借银之时,并不曾有文卷的?只是不好当面赖得,且把这话做出推头,等他拿不出文卷来,便不好认真催逼,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圈套处。自实是个老实人,见他说得蹊跷了,吃惊道:“君言差矣!当初乡里契厚,开口就相借,从不曾有甚么文契。今日怎么说出此话来?”千户故意妆出正经面孔来道:“岂有是理!债负往来,全凭文卷。怎么说个没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客或有之。然既与兄旧交,而今文卷有无也不必论,自然处来还兄。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乡,一时性急不得。从容些个勉强措办才妙。

自实听得如此说了,一时也难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说话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却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来作傍。他适才也还有从容处还的话,不是绝无生意的,还须忍耐几日,再去求他。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就这般烦难了。归来与妻子说知,大家叹息了一回,商量还只是求他为是。只得挨着面皮,走了几次,常只是这些说话,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赖,一万年也不还。耳朵里时时好听,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欲待不走时,又别无生路。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实枉自奔波多次,竟无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实客居萧索,合家嗷嗷,过岁之计,分毫无处。自实没奈何了,只得到缪家去,见了千户,一头哭,一头拜将下去道:“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千户用手扶起道:

“何至于此!”自实道:“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一粒栗,如何过得日子?向着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尊赐罢了。就是当时无此借货一项,今日故人之谊,也求怜悯一些。”说罢大哭。千户见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数一数道:“还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长可在家专待,小弟分些禄米,备些柴薪之费,送到贵寓,以为兄长过岁之资。但勿以轻微为怪,便见相知。”自实穷极之际,见说肯送些东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残喘到新年,便是盛德无尽。”欢喜作别。临别之时,千户再三叮嘱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贵寓等着便是。”自实领诺,归到寓中,把千户之言对妻子说了,一家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