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第3/6页)

过了几时,陈祈端正起赎田的价银,径到毛烈处取赎。毛烈笑道:“而今这田却个是你独享的了?”陈祈道:“多谢主见高妙。今兄弟们皆无言可说,要赎了去自管。”随将原价一一交明。毛烈照数收了,将进去交与妻子张氏藏好。此时毛烈若是个有本心的,就该想着出的本钱原轻,收他这几年花息,便宜多了。今有了本钱,自该还他去,有何可说?谁知狠人心性,却又不然。道这田总是欺心来的,今赎去独吞,有好些放不过。他就起个不良之心,出去对陈祈道:“原契在我拙荆处,一时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简寻。过一日还你罢。”陈祈道:“这等,写一张收票与我。”毛烈笑道:“你晓得我写字不大便当,何苦难我?我与你甚样交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间翻出来就送还罢了。”陈祈道:“几千两往来,不是取笑。我交了这一主大银子,难道不要讨一些把柄回去?”毛烈道:“正为几千两的事,你交与我了,又好赖得没有不成?要甚么把柄?老兄忒过虑了。”陈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日相好,其言可信,料然无事。

隔了两日,陈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还推道一时未寻得出。又隔了两日去取,毛烈躲过,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两番,陈祈走得不耐烦,再不得见毛烈之面,才有些着急起来。走到大胜寺高公那里去商量,要他去问问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银时不曾通我知道,我不好管得。”陈祈没奈何,只得又去伺侯毛烈。一日撞见了,好言与他取券,毛烈冷笑道:“天下欺心事只许你一个做?你将众兄弟的田偷典我处,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道欺心,再要你多出两千也不为过。”陈祈道:“原只典得这些,怎要我多得?”毛烈道:“不与我,我也不还你券,你也管田不成。”陈祈大怒道:“前日说过的说话,怎到要诈我起来?当官去说,也只要的我本钱。”毛烈道:“正是,正是。当官说不过时,还你罢了。”

陈祈一忿之气,归家写张状词,竟到县里告了毛烈。当得毛烈豫先防备这着的,先将了些钱钞去寻县吏丘大,送与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领诺。比及陈祈去见时,丘大先自装腔了,问其告状本意,陈祈把实情告诉了一遍。丘大只是摇头道:“说不去。许多银两交与他了,岂有没个执照的理?教我也难帮衬你。”陈祈道:“因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讨得执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说得明白。”丘大含糊应承了。却在知县面前只替毛烈说了一边的话,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思与知县了,知县听信。到得两家听审时,毛烈把交银的事一口赖定,陈祈真实一些执照也拿不出。知县声口有些向了毛烈,陈祈发起极来,在知县面前指神罚咒。知县道:“就是银子有的,当官只凭文券;既没有文券,有甚么做凭据断还得你?分明是一划混赖!”倒把陈祈打了二十个竹蓖,问了“不合图赖人”罪名,量决脊杖。这三千银子只当丢去东洋大海,竟没说处。陈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准了;及至问起来,知是县间问过的,不肯改断,仍复照旧。又到转运司告了,批发县间,一发是原问衙门。只多得一番纸笔,有甚么相干?落得费坏了脚手,折掉了盘缠。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欢。陈祈失了银子,又吃打吃断,竟没处伸诉。正所谓:

浑身似口不能言,遍休排牙说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贼偷落得还贼没。

看官,你道这事多只因陈祈欺瞒兄弟,做这等奸计,故见得反被别人赚了,也是天有眼力处。却是毛烈如此欺心,难道银子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还有话在后头。且说陈祈受此冤枉,没处叫撞天屈,气忿忿的,无可摆布。宰了一口猪、一只鸡,买了一对鱼、一壶酒。左近边有个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摆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陈祈,将银三千两与毛烈赎田。毛烈收了银子,赖了券书。告到官司,反问输了小人,小人没处申诉。天理昭彰,神目如电。还是毛烈赖小人的,小人赖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内求个报应。”叩了几个头,含泪而出。到家里,晚上得一梦,梦见社神来对他道:“日间所诉,我虽晓得明白,做不得主。你可到东岳行宫诉告,自然得理次日,陈祈写了一张黄纸,捧了一对烛,一股香,竟望东岳行宫而来。进得庙门,但见:殿字巍峨,威仪整肃。离娄左视,望千里如在目前;师旷右边,听九幽直同耳畔。草参亭内,炉中焚百合明香;祝献台前,案上放万灵杯玫。夜听泥神声诺,朝闻木马号嘶。比岱宗具体而微,虽行馆有呼必应。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庄严法相前?陈祈衔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来,将心中之事,是长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时一样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仿佛有人声到耳朵内道:“可到夜间来。”陈祈吃了一惊,晓得灵感,急急站起,走了出来。侯到天色晚了,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虽是幽暗阴森之地,并无一些畏怯。一直走进殿来。将黄纸状在烛上点着火,烧在神前炉内了,照旧通诚,拜祷已毕,又听得隐隐一声道:“出去。”陈祈亲见如此神灵,明知必有报应。不敢再读,悚然归家。此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