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4/5页)

我对枪械一窍不通,只能尽我所能确认那些子弹还安稳躺在各自的圆柱槽里。我记得当时在想,这种痛永远不会结束,那只圣甲虫永远不会离开,《月亮宝石》永远完成不了。再过几星期就会有几万个人排队购买下一期的《一年四季》和《哈泼周刊》,却发现连载小说只有空白页。

那天晚上,“空虚”与“无益”这些念头盘踞我的脑海,挥也挥不去。

我把手枪举到面前,再将沉重的大口径枪管塞进嘴里。枪管滑进嘴里的时候,有颗小珠子撞到我的门牙,我猜那是瞄准器。

很久以前有人(可能是老演员麦克雷迪)对我们几个开心围坐餐桌旁的人说,饮弹自杀的人如果一心求死,最好把子弹由下往上射向软腭,而不是对准头骨坚硬的外壳。因为头骨常会让子弹偏向,结果非但寻短不成,还会变成生不如死的植物人,落人笑柄。

我的双臂颤抖不能自已,全身都在抖。我尽可能抓稳那把沉得像铁砧的手枪,举起一只手把手枪上的巨大击锤往后拉,直到它咔嗒一声就定位。我做这个动作时,忽然想到万一我汗湿的拇指稍一滑动,手枪这会儿就已经击发,子弹也已经弹跳穿过我脑部仅剩的脑浆。

然后那只圣甲虫就死了,或者它可以安心自在地进食钻洞,因为我再也感受不到那份痛楚。

我愈抖愈厉害,边抖边啜泣,却没有将恶心的枪管从我嘴巴里移开。一股强烈的作呕感袭来,若非那天下午到晚上我已经吐过五六次,很可能又会吐出来。因此,尽管我胃部痉挛、喉咙抽搐,我仍然把枪管朝上塞在嘴里,圆形枪口一如麦克雷迪所说,对准软腭。

我拇指扣住扳机,开始施压。我咔嗒有声的牙齿咬住枪管。我发现自己一直闭住气,此时却再也憋不住,深深吸了最后一口气。

我可以从枪管吸气。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我嘴里尝到擦枪油酸酸甜甜的味道,无疑是很久以前已故的黑彻利探员擦枪时抹上去的,味道还很强烈。我也尝到枪管本身冰冷隐约的铜腥味。不过就算我的嘴巴密密围住枪口,我还是能透过枪管呼吸,于是我咬牙忍痛大口大口吸气。我听得见我吸气呼气时,气流在中空的枪管里打转发出嘘声,而后在已经拉好就位的击锤附近的弹膛里回响。

那些自我了断的人之中,有多少人死前也跟我一样,用他们即将作废、溃散、冷却、空无的大脑思索如此无关紧要的念头。

这种小说家敏锐天性嗅到的反讽比甲虫引发的疼痛更折磨人,我哑然失笑。那是种诡谲、压抑、离奇病态的笑声,因包覆着枪管而扭曲。片刻之后我把手枪移出嘴巴,原本晦暗的枪管沾了唾液,在摇曳的烛光中闪烁。我拿起蜡烛走出房门,手里还无所事事地举着开了保险的手枪。

楼下书房门关着,但没有上锁。我走进去,关上双扇门。

另一个威尔基侧身坐在书桌后面,在几近无光的环境下读着书。我进门时他抬头看我,推了推映着烛光的眼镜,将他的双眼藏在不住晃动的两道竖直黄色火焰下。我注意到他的胡子比我的短,也没我的这么花白。

“你需要我的协助。”另一个威尔基说。

打从我孩提时期第一次隐约意识到另一个自我的存在以来,另一个威尔基从来不曾对我说过话,不曾在我面前发出过任何声音。听见他略显娘娘腔的嗓音,我有点儿吃惊。

“对,”我沙哑地低声说,“我需要你的协助。”

我愚蠢地发现那把上了膛开了保险的手枪还在我手里。现在我就可以举起枪,对着那个嚣张地坐在我书桌后面、看起来太过具体的肉体连开五或六枪?

如果另一个威尔基死了,我会不会死?如果我死了,另一个威尔基会不会死?想着想着,我呵呵傻笑,笑声听起来却像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