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跟菲尔德探长那场晤谈后,我在一个凉爽的初秋午后去到盖德山庄。那里给人一股强烈印象,完全是轻松愉快的天伦乐画面。当天是星期六,孩子们和宾客都在户外活动,我不得不承认盖德山庄正是幸福家庭钟爱的乡居别墅的典型。当然,查尔斯·狄更斯要盖德山庄成为幸福家庭钟爱的乡居别墅的典型;查尔斯·狄更斯要求他生活圈子里的每个人善尽本分来维持这个形象,或假象。而且,尽管孩子们的母亲被逐出家门而缺席,尽管这个家庭内外都存在紧绷氛围,我相信他也希望营造幸福家庭钟爱的乡居别墅的事实:简简单单,就只是勤奋的作家和他那些景仰他、深爱他、感恩他的子女和朋友们欢乐的初秋聚会。

我得承认,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伏尔泰《老实人》里纯真的主人翁憨第德,而狄更斯就是同一部作品里高度乐观的邦葛罗斯博士。

狄更斯的女儿凯蒂在院子里,我走进巷道时,她迎了上来。我走得满头大汗,拿着手帕频频揩拭脖子和前额的汗水。我说过,这是个凉爽的秋日,但我是从火车站走过来的,而我从来不习惯走远路。更何况,为了要见狄更斯,我比平时提早饮用了我的两杯鸦片酊药剂。虽然这个药物本身没有副作用,但我得承认眼前的庭院、绿草、树木、玩耍的孩子们和凯蒂本人周边似乎都罩着一圈光晕。

“哈啰,威尔基。”凯蒂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开心喊道,“我们最近几乎都没见到你。”

“哈啰,凯蒂。我弟弟也跟你一起来度周末吗?”

“没有,他不太舒服,要留在家里。晚上我就回去了。”

我点点头:“天下无双先生呢?”

“在他的小屋里,要把今年圣诞节故事的最后一点儿工作做完。”

“原来小屋已经可以用了。”我说。

“是啊。上个月备齐了家具,之后爸爸每天都在那里工作。今天的工作应该马上会结束,他午后散步的时间到了。他不会介意你去打扰他,毕竟今天是星期六。我陪你走到隧道那头好吗?”

“太好了。”我说。

我们漫步横越草坪,朝马路走去。

凯蒂口中那栋小屋是演员查尔斯·费克特去年圣诞节送给狄更斯的礼物。1864年的圣诞节,我弟弟与其他几位宾客在狄更斯家过节,从圣诞夜一直待到1月5日。他告诉我那个圣诞节气氛有点儿凝重,原因之一在于,狄更斯不知怎的认为我弟弟查理的消化不良宿疾并不单纯,一口咬定他不久于人世。当然,与其说这是狄更斯凭良心做出的判断,倒不如说是他的愿望,因为凯蒂1860年下嫁我弟弟,把狄更斯气得欲哭无泪,几乎心神丧失。狄更斯认为他这个心浮气躁的女儿故意选在他人生低潮期离他而去。事实正是如此,连我弟弟都知道凯蒂根本不爱他,只是当时她母亲被父亲抛弃,家庭气氛跌到谷底,她急于跳脱那种环境。

凯蒂——她名叫“凯特”,但大家都喊她凯蒂——不是什么大美人,可是在众多兄弟姐妹之中,只有她遗传了狄更斯的灵敏、机智和比狄更斯多点讽世意味的幽默感。她也遗传了狄更斯的没耐性,还遗传了他的说话语气,甚至行为举止。即使在婉转地向我弟弟求婚的时候,她都坦言她结这个婚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逃离原生家庭的便宜行事。

因此,相较于过去在塔维斯多克寓所宾客盈门的欢乐节庆,1864年盖德山庄那个寒冷幽闭的室内圣诞节显得有点儿阴郁,至少在圣诞节当天早晨是如此。直到费克特为狄更斯献上他的大礼:一整栋瑞士小屋,气氛才改变。

费克特自己也是个怪人:若有所思、脸色蜡黄、动不动对妻子和旁人发脾气(但他从来不会对狄更斯发作)。当天早餐后他宣布,他此行带来的那些大小箱子其实是一栋拆解后的“迷你瑞士农舍”。只不过,正如在场众人不久后目睹的,小屋的尺寸并不迷你,而是一栋正常尺寸的小屋,主人愿意住在里面也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