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损失(第3/4页)

青铜喋喋不休地抱怨“损失”,读者则要把他的怨言转换两次:一次转换是喜剧性的,一次是悲剧性的。喜剧性的转换和这一事实有关,即:口齿不清的青铜总是在账本的借方不仅计入真正的损失,也计入没挣到手的收入。

那毕竟是一条河啊,不是一条小溪流。你可以去那里捕鱼,把鱼卖给生意人、职员和火车站膳食主管,然后赚的钱存进银行。你可以划船从一个地界儿到下一个地界儿,拉小提琴,各色人等都会给你钱的。你可以重新把驳船运输的生意搞起来——那可比做棺材强多了。最后,你还可以养鹅,到冬天把鹅杀了,送到莫斯科去。兴许光鹅绒这一项一年就能挣上十个卢布呢。可是他只是白白地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光,这些事儿他哪一样也没有做。他损失掉的钱那个多啊!您要是把这些都加在一起——捕鱼、拉小提琴、开驳船、杀鹅——那他早就挣了老鼻子钱了。

而悲剧性的转换包含着契诃夫伟大的创新,这一创新在他的短篇小说和剧作里均有体现:去除了自古以来喜剧和悲剧之间的屏障;取消了这一严格的惯例,即“低等”人物,粗俗而无知的那一类人,必定属于喜剧的范畴——他们至多有时会陷入凄惨的不幸之中——而悲剧的维度只留给“高贵的”人物。只有高贵的、受过启蒙的人,才能“拿起武器,反抗那无边的苦海,”[5]才能从他们的苦难中得出有关命运、人类的境况、存在之荒谬,或者是他们自身性格缺陷的结论,由于这些东西,他们注定要失败。

亚可夫·伊凡诺夫,别名青铜,在他临死的那一刻,也上升到了悲剧意识的高度。在他自己毫无意义的人生之外,用他那笨拙的、无知的方式,他这样勾画出人类的境况: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没有获利,没有快乐;一辈子就过完了,没有目标,没有目的。往前看,没有任何盼头;往后看,浪费的钱多得可怕,可怕得足以使你毛骨悚然。人为什么不能没有这一切损失和浪费,就过他一辈子呢?……他得出结论,他只有一死才能获利: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吃,不用喝,不用缴税,不用再侮辱人了。人在坟墓里一躺不只是一年,而是几百年,几千年,所以那利润就大了去了……这个结论是正确的,当然了,却不是那么好受的。在这个世界上,事情为什么安排得这样奇怪呢?你只能活一次,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向世界展示的。

这一段悲剧性的独白,不是出自一个英雄或哲学家王子之口,而是出自一个贪得无厌、心胸狭窄而无知的农民之口,这就给这篇故事的开头部分洒下了完全不同的光芒。表面上的贪婪和粗俗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外壳,读者必须去掉这层外壳才能取出珍珠;不仅如此,贪婪、粗俗和珍珠是合为一体的。就好像契诃夫让一个殡仪工匠扮演那位悲剧性的丹麦王子[6]。那悲剧性的苦难、悲剧意识以及对宇宙秩序的反抗,在这个故事中都恰到好处地得到深刻的反映。

最后,契诃夫是在哪里又是如何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背着主人公种下那默契的种子的?当这个棺材匠在床上孤枕难眠,他就去够他的小提琴,这时候我们从这夜晚的旋律中,大概就能听出那些默契。此时此刻,青铜既变成了一个扫罗,饱受邪灵的折磨,又变成了一个大卫[7],“碰碰琴弦,小提琴在黑暗中就会发出铮铮的响声,于是他就感觉好受一些。”

【注释】

[1] 戈比:俄罗斯货币单位,一百个戈比等于一卢布。

[2] 《亡儿之歌》:捷克著名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的声乐套曲,作于1902年,系为吕克特的同名诗谱曲。吕克特此诗为哀悼亡儿而作。马勒作成此曲后,1906年其爱女不幸夭折,马勒在悲痛中曾哀叹“爱女之死,实为此曲预悼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