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2页)

为病妻所累,金寻除了闭门搞一搞甲骨文以外几乎与外界极少来往。未老先衰的他,才四十岁出头,翼间已现出白发,走路背也有些驼,不说年龄,人们会认为他已五旬有余。与金寻相比,林尧显得年轻,周身也充满活力,儒雅的派头也常引得小姑娘们投以倾慕的目光。特别是在动物园里,他穿着米黄色夹克衫(那实际是工作服)当众给淑娟投食的时候,淑娟完美的配合,无异于马戏团的精彩演出。直立接食的淑娟很懂得如何取悦观众,它转着圈向栏杆上的男人女人行注目礼,有时右爪搭在耳边,有时前爪上下摇动,做作揖状,粗而短的后腿笨拙地移动着,肥大臀部与粗壮腰肢的扭动,像成熟又多子的村妇,引来一阵阵笑声。有人向它投食物,间或有石块、口水、废弃的汽水瓶子。他为淑娟悲哀,设想如果他是淑娟,决不会为上面这些无情无义的人做出任何讨好举动,但淑娟不懂,它以为人们向它投掷东西都是喜欢它,因为那口水与浓痰对它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林尧常常给金寻和金静讲淑娟为了一个糠饼子在光滑的了内地上打滚儿的事,金寻听了说。你的工作比我有意思多了,我每天打交道的只有死眉瞪眼的萝卜和大头菜,日复一日,没有变化。金静说。熊好。至少它是真心地爱你,因为它还依赖你。

林尧问过金寻甲骨文的事,金寻的回答他大多不懂,金寻就简要地告诉他,古代动物骨头化石称龙骨,把龙骨研成粉末可以入药。上好的龙骨应是完整光泽、无裂痕、无疵纹的。旧时药房收了有疵纹的龙骨都要让伙计偷偷用锉刀锉掉,以充佳品售出。光绪二十四年,河南农民把有疵纹的甲骨拿给古董商看,古董商也不识,便拿到天津向宿儒王襄、孟定生等请教,王、孟确认为这是古文物与占文字。这样一来,药铺里的劣等龙骨一下便身价百倍了,文物古董商人们纷纷扑向药铺库房,倒柜翻包,把大部分时间浸泡在肮脏的古代动物骨头之中。药铺掌柜也有由此而做起文物生意来的,有个药铺老板,因本钱小,进不了上好龙骨,就托人买了一批有疵纹的,已着人用锉刀锉去大半,忽听说甲骨文的事,着人来看,才知所锉均是甲骨文,于是后悔不迭,把剩下的劣等龙骨统统卖出,由此成了百万富翁。金寻把他所藏的一块刻有六个符号的龟板炫耀地拿给林尧看,林尧看不出任何名堂,金寻却说这上面是一个卦解,六个符号代表了六个字,六件事,抑或六个人,六个时辰……他至今尚未得出解答。大约社会上该有什么甲骨文研究学会吧,但金寻从未打听过也从未参加过任何活动。他搞甲骨义纯是一种消磨时间的个人爱好,就像前几年有人爱自装电视机,有人喜欢弄些君子兰、鸽子什么的,什么也不为,就是为闲着找点书,毕竟他在酱菜场倒腾腌菜大缸的时间有限。林尧认为,金寻身上,明显地承继了那个昆赫家族玄秘超脱的气质,这大概也是林尧愿意与他交往的原因之一吧。

快八点了,金寻还没有回来。

金静在厨房里磨磨蹭蹭不知干什么。那是个有教养、善于体贴人的女人,她回娘家居住已有四年,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丈夫离异,另已成家,那是个有名的电影导演,林尧在电视里看到过他,那也是周六,他在金家喝酒,电视里转播全国电影颁奖会,金寻指着画面上一个风流倜傥的京剧武生般的人物对林尧说。看,金小蜂!林尧知道,金小蜂是金寻对他姐夫的称呼,尽管他的姐姐与姐夫已经分手,他仍称其为金小蜂。金小蜂的来源当追溯到他们的中学时代,为配合农业常识课学校组织他们看过一部科教电影《金小蜂和棉铃虫》,里面说金小蜂专爱在棉铃虫的身体里下蛋。那尖而长的产卵器官刺进棉铃虫幼虫身体时,放大了的慢镜头给性意识刚刚萌发的中学生们以某种刺激,他们甚至不细想想可以产卵的蜂是公是母,便以其主动刺入的镜头而大加联想,于是,金小蜂便一概成了雄性,于是金小蜂成了善于做爱、专一做爱而且专找幼弱清纯少女做爱的隐晦的代名词。这实则已与真实的金小蜂差了十万八千里。金寻称他姐夫为金小蜂,不言面喻,表明初中时代的他便了解姐夫的为人,从而也可体会到了金静婚姻破裂的原因。电视里的金小蜂还没有退场,林尧回头看金寻的姐姐,那把椅子早已空了。金寻的姐姐生得很美,对文学对京剧对陶瓷,都有修养和鉴赏力。原先在京剧团唱青衣,后来改行在陶瓷研究所工作,主要是研究工业陶瓷。在林尧的头脑里,工业陶瓷当是大便池子和厕所瓷砖,他对陶瓷的理解和对甲骨文的理解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简单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