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7页)

我们看到的何小嫚,就是把母亲的手艺藏在军帽里的瘦小新兵。我们怎么会知道,小嫚想尽量长时间地带着母亲的痕迹在我们这群陌生人中生活。对于她,母爱的痕迹,本来就很少,就浅淡,法国辫子也算痕迹,她想留住它,留得尽量长久。两周之后,辫子还是保持不住了,她在澡堂的隔扇里拆洗头发,却发现拆也是难拆了,到处是头发的死结。她把核爆炸蘑菇云一般的头发塞进军帽,跑到隔壁军人理发店借了把剪刀,把所有死结剪下来。我们要揭晓她军帽下的秘密时,正是她刚对自己的头发下了手,剪了个她自认为的“刘胡兰头”,其实那发式更接近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直到九十年代我又见到何小嫚,了解了从童年到少年的她是怎么回事,我才醒悟到她是怎样热爱上发烧的。也许小嫚是我们女兵当中最羡慕也最妒忌林丁丁的人。丁丁让很多人疼爱着,就因为她层出不穷地害着各种小病。我们也爱流传那些丁丁生小病的笑话,比如她说自己咳嗽好多了,就是“蛋”很多,(上海话“痰”和“蛋”谐音),叫她生病多吃水果,她说“蹶子”(橘子)维他命多,就是容易生蛋(痰)。常常是两只小白手捧着胃,那就是胃气又痛了,一问,她会用七成上海话三成普通话说:“这只胃胀得像只球!”我们下部队演出吃招待宴会,有人吃美了,便会招来警告:“当心把这只胃胀成一只球!”林丁丁的病都不大,可都是真病,一旦她那只胃胀成了一只球,人们眼看她把胃舒平脆生生地一把把嚼成花生米。有次她的独唱马上要开幕,胃气痛又来了,卫生员当时没有针灸银针,用了两根粗大的别针深深扎进她的虎口,那一刻所有人都疼死她了。尤其刘峰,疼她疼得一肚子柔肠化成了水。这是触摸事件爆发后我们回想推测的。

此刻最羡慕丁丁的就是何小嫚。她对病的渴望由来已久。自从她父亲自杀,她就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只有在生病时才能被母亲短暂地宝贝一会儿。她看着我们像碉堡一样围着林丁丁,她自己也是碉堡的一块砖石,林丁丁此刻是团首长们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

在一次下部队演出途中,何小嫚如愿以偿地发起烧来。我们住的县城招待所昏暗寒冷,卫生员从她嘴里取出体温计,就开始了下面这段著名对话。

何小嫚:“多少度?”

卫生员:“不知道……”

何小嫚:“那你快看啊!”

“看不清!”

何小嫚:“再不看就凉了!”

卫生员和我们都不懂什么“凉了”。

卫生员拿着体温计往门外走。何小嫚急得叫起来。

何小嫚:“哎,你出去干什么?!”

卫生员:“这个鬼地方白天不发电,屋里看不清啊!”

何小嫚:“你不能出去!……”

卫生员无语,愣在门口。

何小嫚:“出去了体温表不就更凉了吗?”

当时我们在午睡,被她如此愚昧的话惊醒,又都笑了。她对医学和医疗设备实在愚昧得可以,我们说,你以为体温计跟馒头似的,出笼就会凉下去?

卫生员从屋外回来,报告何小嫚的体温为三十九度六。何小嫚还是遗憾,说在屋里肯定更高。

那次我们原谅她的原因,是因为我们都认为烧到三十九度六的脑袋,一定是晕的,不可以与之较真。当天晚上,小嫚摇摇晃晃地起床,幽灵一般飘到后台,打算化装参加演出。下部队演出我们人数是有限的,一个大型集体舞没有人顶小嫚的缺,这是领导批准小嫚请战的原因。领导还布置我们女兵为她梳头、化装、穿服装。那两天何小嫚在高烧和退烧药逼出的大汗里度过,身体头发热腾腾的,整个人都馊透了。我们中有人说:“跟炊事班揭开一笼屉碱小的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