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要面孔吗?”母亲看着两个绒球。

小嫚不吱声。

母亲抬手给了女儿两个耳光。

小嫚看着远去的母亲,咒语又开始在心里回荡:“让你红!让你红!让你红!……”原先以为她把他们仨共有的曾经封存了,现在母亲把她自己摘出来,最冷最暖的黑色里只剩了她和父亲。

当天夜里小嫚在浴盆里放了半盆冷水,把自己泡进去。江南三月,夜里的冷水还是足够冰冷,足够泡出一场高烧来。十年前,就是一场高烧让母亲长久地抱了她。一场高烧让母亲还原成她一个人的亲妈。十年里她也太不争气,一次像样的烧都没发过。她在冷水里泡了足足一小时,自身的三十六度五把半盆冷水都泡温热了,浑身冷得发僵,僵硬得正称心,上下牙嗒嗒嗒地敲木鱼,响得能供戏台上的小旦跑圆场。好了,泡到火候了,她欣喜如愿地把自己从浴盆里打捞上来。

天快亮她都是冰冷的。烧就是不发,什么病也不生。第二天夜里接着泡,还是一夜冰凉。她这么积极主动地找病,可病怎么就是不来找她呢?第三天早晨她决定“生病”,不起床了。第一个来探望的是保姆。保姆是来找她去排队给继父买早点的。保姆离开后,母亲慌慌张张地来了,腮帮上带一道枕套上的绣花压出的深痕。她伸出此刻显得无比柔软的手,触摸一下小嫚的额,又摸了一下自己,浑身一抖:不对呀!怎么比活人凉那么多?!她撩开被,柔软的手在女儿身上轻轻搓揉。这不是掴她耳光的手,是她抚弄琴弦的手。母亲再次惊骇了:太不对了,活人的身体怎么是这个温度?!她干脆钻进被窝,抱住女儿,抱得像上回那样紧……不,更紧。女儿是脸朝墙壁躺着的,身量比她高半头的母亲从她身后抱住她,抱得太紧了,血液的热度隔着两层皮肤融进她的血液。她觉得自己被抱小了,越来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装入母亲的身体,装入她的子宫,在那里回回炉,再出来时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名分。

母亲什么也没说。要说的太复杂了,怎么说得清?这娘儿俩之间该有她们自己的语言才能讲得清:她们自己的语言,对于任何其他人都是密码。就从那一刻,小嫚意识到,这家里还有比她更变形的,就是母亲。母亲的变形必须随时发生,在不同的亲人面前要拿出不同形状。能够想象,每变一次形,都不无疼痛,不无创伤。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小嫚决定离开家。

这一天是何小嫚的开始,她要寻找走出家庭的道路。

你知道一九七三年的上海吗?到处是全国各种部队文艺团体的招生点。因为前一年林彪事件,部队停止招兵一年。何小嫚的名字出现在每一个考生登记簿上。她不屈不挠,把学校文艺小分队练出的那点儿本事超常发挥,在走出到第十一个招生办时,背后响起一声呼唤:“小鬼,等一等!……”

何小嫚回过头,万一叫的是她呢。叫的还真是她。我想象小嫚当时怎样把她浑身最优越的眼睛利用到极致,让眼睛做两盏灯照亮她平庸的五官。那时部队首长都管我们叫小鬼。“你是姓何吧?”

招生的“首长”一边看着登记簿,一边朝她招手。这个“首长”就是郝淑雯。虽然郝淑雯比她叫的“小鬼”只大一岁,却已经透出首长式的威严和慈祥。我记得小郝参加了那次接兵任务,专门给考生示范舞蹈动作,测验考生的模仿能力和舞蹈感觉。小嫚的模仿能力很强,几年的学校演出也让她长了表演经验,加上当时各种舞蹈舞剧里都有那么个小战士,来两段特技,被人托举托举,我们正缺少个头儿小小,会翻跟头的女孩儿。何小嫚会翻不少种类的跟头,我们认为这跟她不怕死,不惜痛有关,反正也没人疼,摔坏拉倒。我后来对她认识深了,有一天对她突然一悟:她潜意识里有求死之心。对此她肯定毫无知觉,但从她热爱生病,热爱伤痛,热爱危险来看,我觉得我也许比她自己更懂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