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为啥?”

林丁丁还是说不出来,脸上和眼睛里的表达我多年后试着诠释:受了奇耻大辱的委屈……也不对,好像还有是一种幻灭:你一直以为他是圣人,原来圣人一直惦记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样,惦记的也是那点儿东西!试想,假如耶稣惦记上你了,惦记了你好几年,像所有男人那样打你身体的主意,你恐惧不恐惧,恶心不恶心?他干尽好事,占尽美德,一点儿人间烟火味也没有,结果呢,他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好多年了,一直没得手,现在可算得手了!一九七七年那个夏夜我还诠释不出丁丁眼睛里那种复杂和混乱,现在我认为我的诠释基本是准确的。她感到惊怵,幻灭,恶心,辜负……

矗立在她床前的郝淑雯为刘峰十分的不平,她突然低沉的嗓音里有种威胁:“刘峰怎么了?哪点配不上你?”

“跟配得上配不上没关系啊……”丁丁说,“这都满拧了!”她的上海口音说北京话,非常好玩儿。她要不是想拼死解释自己,不会急出北京话来的。

我也觉得满拧。这是个成长了好几年已经长得巨大的误会。丁丁说不好是怎么个误会。我能模糊意识到,可又排列不出语言来。曾经大家认为我思想意识不好,那之后一直没断过人对我的思想意识咬耳朵,可是一般思想意识有问题的人,都是比较复杂敏感的,所以我能意识到林丁丁的委屈和幻灭。

“人家不瘸不瞎的,是矮了点儿,也不难看啊!……”

“没说他难看啊!”

“那你到底嫌他什么?”

丁丁喃喃地说:“我什么也不嫌,我嫌得着吗?我敢嫌刘峰吗?”说着她又啜泣起来,这回真是伤心啊,跟我们这些人有指望讲通吗?

“我看刘峰不比你那个内科大夫差!什么好啊?还带俩孩子……

“一个孩子!”丁丁辩驳。

“一个孩子你还不一样得当后妈!二十五岁当后妈,就那么幸福?!摄影干事也没什么好,油头滑脑,我看就是个骚花公,结婚不出两年就得花别的女人去!刘峰比他俩强多了!人家刘峰多好啊,你能挑出他哪点不好来吗?!”

丁丁冒出一句:“好,你怎么不嫁给他?”

小郝的脸上也出现一种被恶心了的神情,并且为这恶心吃了一惊。偶像千好万好,跟他接吻恐怕接不了的,会恶心了偶像,更恶心了她自己。

丁丁又说:“你怎么不劝萧穗子跟刘峰好?”

我油腔滑调:“不能毁我英雄哦。萧穗子这种人,组织不是早就指出,有思想意识问题吗?”

奇怪的是,我也觉得跟刘峰往那方面扯极倒胃口。现在事过多年,我们这帮人都是结婚离婚过来的人了,我才把年轻时的那个夏天夜晚大致想明白。现在我试着来推理一下——

假设刘峰具有一种弗洛伊德推论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刘峰向此人格进化的每一步,就是脱离了一点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论的掺兑着“本我(Id)”的“自我(Ego)”的人格。反过来说,一个人距离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离“自我”和“本我”越远,同时可以认为,这个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纳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怜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预期,不可靠,以及它的变幻无穷,不乏罪恶,荤腥肉欲,正是人性魅力所在。相对人性的大荤,那么“超我”却是净素的,可碰上的对象如林丁丁,如我萧穗子,又是食大荤者,无荤不餐,怎么办?郝淑雯之所以跟军二流子“表弟”厮混,而不去眷顾刘峰,正是我的推理的最好反证。刘峰来到人间,就该本本分分做他们的模范英雄标兵,一旦他们身上出现我们这种人格所具有的发臭的人性,我们反而恐惧了,找不到给他们的位置了。因此刘峰被异化成了一种旁类,试想我们这群充满淡淡的无耻和肮脏小欲念的女人怎么会去爱一个旁类生命?而一个被我们假定成完美人格的旁类突然像一个军二流子一样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