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3页)

我招呼道:“都半夜了,还忙呢?”

他的回答从咬着铁钉的牙缝后面出来,说炊事班马班长要结婚了。

炊事班长要结婚,他忙什么?我更奇怪了。

“没钱呀。”他从口中取下铁钉,“他对象非要一对儿沙发,不然她不让马班长安生。凑合给他打一对儿吧。三十岁了,又是农村兵,找个成都媳妇儿不容易。”他把滴汗的下巴在汗湿的背心肩带上狠狠一蹭,汗珠不是擦掉的,是被刮掉了。

我再一次想,这是个好人。无条件、非功利的好。一个其貌不扬的身躯里怎么容纳得了这么多的好?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连队化建设管理,领导已经不再提了。领导现在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管理,营房里穿花衬衫的越来越多,夜里出去遛弯儿的男女,归队越来越晚。对我不良思想意识大批判的人,开始秘密传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做首长儿媳梦的女兵大部分都圆了梦。林丁丁似乎不是个成功例子,还是每天按时到王老师那里上声乐课,听说“罗马尼亚以骡子和马著名”,她还会:“真的呀?!”听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上海人发现阿拉斯加——阿拉是家嘛”,她也会:“是吗?!”你会想:她那不小的一把年岁都在哪里长着呢?等你看见她怎么在两块手表之间倒腾,对她天真幼稚的怀疑就会被驱散。她的抽屉里放着一块上海表,手腕上戴着一块摩凡陀,要不就反过来,摩凡陀在抽屉里休息,手腕上值班的是上海牌,两块表的上班下班,怎么调休,取决于她的哪一个追求者来队。一个追求者是宣传部的摄影干事,一个是门诊部的内科医生。医生算是我们的驻团大夫,一礼拜总要来一次给我们巡诊。摄影干事也来得比较勤,给我们照资料照片、排练照和演出照。摩凡陀是医生送给丁丁的礼物,一个古董,K金表框,戴一天要校对七八次时间。上海表是摄影干事送的,也不是全新,第一任主人是干事的未婚妻,未婚妻让干事戴了绿帽子,干事硬是跟她把上海表讨了回来。医生论岁数该算个中年男人了,结过婚,鳏居六七年,带着一个女儿。他优越于干事的地方是个子高,身材瘦(丁丁不喜欢胖子),性格温和,尤其对天天闹不舒服的丁丁来说,十分方便,生病可以随时看病,不生病可以预防生病,并且医生有学问有钱,据说他远在福州的老家很有家底,一堆华侨亲戚。摄影干事优越于医生的是年轻,活泼,常给各部门首长照相,因此上上下下都吃得开,提拔有望,自己可能当首长。但比较胖,还戴眼镜,这两点丁丁认为顶不漂亮。现在看出来了吧?选择男人,丁丁比我们所有女兵都成熟世故:她看他本人的本事,不看他老子的本事。林丁丁的成熟和世故是冷冷的,能给荷尔蒙去火。也许我的判断太武断,林丁丁真的天真幼稚,儿女事情开窍晚,她允许医生和干事同时追她,不过是给他们面子。还有,女人谁不虚荣呢?多一些追求者,多一些珠宝,都好,都是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