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旧电影 献给E. A. 嘉普金娜(第2/4页)

也许这是由于透过撕烂的麦秸棚顶可以看到星星眨眼,也许是由于机枪的射击声不断从前沿地带传到耳边或是棚子里战士们紧紧靠在一起像是相互拥抱因而有热量蒸腾,也许还有土地的气味和战士身上散发出来的焦味——反正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影片演到了孩子被打死后,母亲偷偷把儿子的尸体掩埋在庭院里,为了不让法西斯分子发现,她便用脚来掘土。这位母亲睁大眼睛盯视着我们,她眼睛里充满了痛苦,这痛苦不仅煎熬干了她的泪水,而且也使她忘却了钻心的疼痛。影片虽然不是彩色片,但是能够感觉出她的那双眼睛像新生儿的眼睛一样湛蓝透明。我们似乎觉得,她的那双眸子就是星星,甚至在闪烁着光芒,一直刺到人们心里。她似乎已经摆脱了人世,什么也不再能看见,她不停地把脚踏在自己孩子的身上,以一种顺从的困惑和无声的祈祷眺望着远方,也可能是在向永恒睇视。白内衣被泥土和孩子的鲜血染污了,一直拖到了脚跟,看上去那像是一件尸衣。她披散着一头柔软光亮的长发,赤着母性的脚,这双脚像是在跳舞,跳一种熟悉的舞蹈,同时这又是第一次被人们亲眼见到的永恒痛苦的舞蹈。这双脚把她带向凡人难以接近的、只有圣者居住的高空和远处,同时又使人觉得她似乎是在用一双脚使劲践踏着什么生物,婴儿在黑暗的地下痛苦而又害怕。

真想去制止她。但没有气力喊叫。没有力量移动身体。惶遽占据了心头。心已僵死。血已凝固。

“上帝啊!上帝!……”我身后有人已经控制不住感情,“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忽然清醒过来了:棚子里一片咳嗽声,人们喘着粗气——战士们内心里都在暗自哭泣,都在强迫自己压制住胸中的痛苦,每人都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在哭泣,而且每一个都在怜惜别人:如果我哭出声来,会吓坏影片里那位神思恍惚的妇女,她也许会恢复神智,清醒过来,忽然倒在地上死去呢。

后来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小房子的女主人,她的房子被法西斯匪徒占据着。女主人正用一把快刀削土豆皮,用充满仇恨的眼睛盯视着刚刚还和占领者在床上调情的女房客。女主人的眼神使我又“活生生地”回想起“我扒掉你的皮”那句话。

“德国鬼子的床垫子!”“荡妇!”“贱货!”战士们给德国军官姘妇的雅号应有尽有。他们不慌不忙地来回移动着身子,提醒女房东:“干掉她!捅她一刀!”而卖身投靠的女人一看见女房东的目光就从厨房里退了出来。当这位法西斯匪徒的情妇歇斯底里大发作,对金鱼眼睛的德国人汉斯说女房东非常恶毒,会杀死他们俩的时候,观众中到处响起了喊声,这喊声里透露出了满意的心情:“你这个坏东西,你想还会有别的下场吗?! ”

……过了很久很久,我一步步登上莫斯科河南岸区一座旧住宅的楼梯,楼梯吱吱地响,每走一层楼我都要歇息一小会儿,反复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要不要赶快溜走。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去拜见一位真正的、现实的女演员!真有点儿害怕呢!

我强使自己耐住性子,来到了一扇门前,这就是我要找的人家,我又一次大喘了一口气,按了按门铃。我猜想,肯定会有位身穿白套服的漂亮女仆来给我开门的。但是,来开门的却是演员本人。她微笑着欢迎我,把我让进了前厅。

“您和电影里完全一样!”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真的吗?”女演员有些吃惊,她讲话的声音响亮得像个年轻人,尾音拖得很长。于是我又看到了战前电影里的那种惹人喜爱的微笑,那是一种狡黠的微笑,灰眼睛里放射出光芒。“让我们来认识一下吧!”她把手伸了过来,马上变得严肃了许多,并且飞快地投来具有穿透力的一瞥,这目光中有宽阔胸怀的闪现,也可能有几分泼辣。但是现在,这一切已经全被时间吞没了,被埋藏得很深的悲伤吞没了。这样的悲伤是能够被猜摸到的。“您原来是这样的!”她有些拘束,这句话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她感觉到了我对她过分注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