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飘零(第3/3页)

啊,倘若能够稍许停歇,哪怕只有一分钟,让人用来思索,倾听自己,倾听自己的心声,谛听一下古老的、未被惊扰的寂静,体味一下这一小片弱不禁风的桦树叶的淡淡哀伤。一叶知秋。落叶是又一个秋天的报信者,对某个人来说,也是意义重大的生命循环的报信者。我们总是同我们的土地,同这些群山、森林一起完成这一循环。 终有一天我们将永诀人世,不过,最有可能的死不是从容的仰天跌倒,也不是隆重地辞别人间,而是随随便便地、简简单单地死去,平常得使人感到委屈,简直就好像人群在行进中又—个同路人掉队了。人们继续赶路,甚至没有觉察到有什么损失。

大地岑寂,森林和山岳也一片岑寂,天空广漠而深邃,闪烁着耀眼的光辉,为的是这片树叶在天空中的映像长存不息;为的是让树叶在无际的宇宙里留下印记;为的是使地球获得树叶的形状,恰似人的心脏,在众多的行星和恒星中间轻盈而快活地旋转,在我们所不知晓的星体的急骤运动中继续生存。

我松开了手掌。这一小片树叶还活着,正在和交织的叶脉一起微弱地呼吸、喘息,但它已经没有气力吸收太阳的光和热,太阳再也辐射不到它深层中去了。树叶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浅黄和暗淡的颜色上了,投入到向树根飘落这一短暂而又永恒的瞬间。

于是,一个简单而又极其平常念头油然而生:在树叶飘落、掉到地上这一刹那,世界上有多少人降生?有多少人死亡?有多少欢乐、爱情?又发生了多少灾难和痛苦?抛洒了多少眼泪?流淌了多少鲜血?建树了多少丰功伟绩?出现了多少叛卖行径?这一切一切应该怎样理解呢?怎样才能够把生命意义的平凡与伟大同生活的可怕现实统一起来呢?

我把这片被风儿吹干的树叶小心翼翼地贴在唇边,向密林深处走去。我感到凄凉,非常凄凉,多么想要飞到什么地方去。我仿佛觉得自己的背上长出了一双羽翼,我渴望展开翅膀,腾空飞翔,俯临大地。然而我的翅膀干枯了、折断了、僵死了。什么地方也不能飞去。只能呼喊,呼喊一些更加古老的、撕裂心灵的、不可名状的东西。这呼喊没有语言,没有含义,只是一种本能,一种声音。也不知道向什么人、向什么地方呼喊,有如在抱怨生命中的一年已经又悄然逝去,就像这片默默飘零暗淡的孤叶一样。还剩下多少岁月?我们还将忍受多少难以理解的人间苦难折磨?还要为猛然感知到生活的奥秘而战栗多少次呢?我们尽管害怕了解这种奥秘,可却更执著地想去揭示它,然后再飞往他处。一定要飞往别处。也许是飞向这片树叶诞生的地方,这片新绿的树叶在飘游旅途中获得了人的心脏的形状,为的正是使笼罩在火焰中的星球铺满绿茵,使它生机盎然,花草茸茸,或者就在恣意燃烧的熊熊烈火中烧尽,把灰烬撒向哑然、茫无际涯的天宇之中。

有谁会为我们解开这个谜呢?我们这些人辗转不安,心惊肉跳,在尘世之风的吹拂之下,与所有人间的“原始森林”一起喧嚣一时,并且听凭命运的召唤,在一个特定的时辰,孤零零地、默默地倒在大地上。试问,有谁来宽慰我们,使我们心安理得地撒手而去呢?

[1] 托尔克马达(1420—1498),西班牙首任宗教总裁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