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真实的奇迹

在巴西,若热·亚马多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从1931年出版第一部小说《狂欢节的国度》到2001年去世,在长达七十年的文学生涯中,亚马多创作了包括小说、戏剧、诗歌、传记在内的三十余部作品,深受巴西国内外读者的喜爱。与此同时,他也是与中国结缘最深的巴西作家。早在1952年,亚马多便应邀来过中国。1953年,其代表作《无边的土地》的中文版问世,并于1958年、1992年两度再版。迄今为止,亚马多的作品已有十多本被译成中文,是拉美作家群体中当之无愧的巴西代表。

作为曾经最畅销的作家,亚马多在巴西文学评论界一直饱受争议。赞扬者称他的作品最大限度地反映了巴西现实,笔下人物丰富生动,充满生活气息;批评者则认为其创作肤浅冗长,人物过于脸谱化,情节描写也常常重复。不仅如此,亚马多小说中鲜明的政治倾向也一直是各阵营争论的焦点。对于评论界的各种评价,亚马多通常并不在乎,甚至坦言自己的作品缺乏“深刻”的内涵,并自视为一名不太具有想象力的作家。但是,无论评论界还是亚马多本人,都非常强调其虚构作品与社会历史的紧密联系。从发表处女作《狂欢节的国度》开始,亚马多的名字就一直与“见证”“记录”“现实”等词汇联系在一起。在第二本小说《可可》的题记中,这名巴伊亚小说家更是直接表明自己对真实的追求(“我力图在这本书中,用最低限度的文学性与最高限度的真实性,来讲述巴伊亚州南部可可庄园工人的生活”)。可以说,无论是其早期作品《儒比阿巴》(中译《拳王的觉醒》)、《无边的土地》,还是后期的《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弗洛尔和她的两个丈夫》,亚马多的文学创作都根植于巴伊亚的历史与传统,在展现地方风俗的同时针砭时弊,在真实的社会背景中进行创作。

因此,无论在巴西国内还是国外,学界对亚马多作品中蕴含的社会学、人类学元素都非常重视,并将之视为巴西特定时期的历史见证。而国外的普通读者也都将亚马多的作品看作一扇了解巴西的大门,深受其中异域风情与文化特色的吸引。可以说,通过文学创作,亚马多向世界呈现了巴西。尽管这个巴西有一定的虚构成分,却从未远离过现实的基石。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奇迹之篷》在亚马多小说中占有独一无二的地位。这部作品出版于1969年,从很多方面来看,它都并非亚马多随意创造的一部小说,而是对巴伊亚社会发展的如实记录。也许对于国外读者而言,它更像一则不可思议的传奇故事,充满了神秘、冒险与奇思妙想;但倘若了解巴西历史,倘若生活在巴伊亚,就会发现书中的一切都如此熟悉,甚至难以分辨小说与现实的界限。更重要的是,在这部小说里,亚马多对影响巴西身份构建的两个重要话题——种族融合与民主进程——进行了探讨,在回溯历史的同时,也以巴西知识分子特有的斗争姿态,参与构建了新的历史进程。

《奇迹之篷》的叙述在两个层面分别展开,相互穿插。第一个层面是主人公佩德罗·阿尔杉茹捍卫种族融合的斗争,第二个层面是阿尔杉茹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对于两个层面的时间选择,亚马多都有着精准的把握。第一个故事开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于1943年阿尔杉茹去世时结束。第二个故事则发生在1968年的军政府独裁时期,也就是这本小说出版的前一年。

葡萄牙殖民与奴隶制度一直被认为是巴西各种社会问题的根源。而亚马多所在的萨尔瓦多因为曾是非洲贸易的中心,各种矛盾也显得更为尖锐。由于巴西1888年才废除历时三世纪之久的奴隶制度,20世纪初期许多知识分子仍将大批黑人与混血儿视为低等种族,将巴西在文化上的落后归咎于混血与种族融合。亚马多发表处女作《狂欢节的国度》(1931)时,也在作品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除了文化上的偏见之外,政府当局也将非洲宗教等集会形式视为政治上的不稳定因素,认为这些黑人、穷人、卡波埃拉拳师极有可能从事颠覆政权的革命活动,从而颁布法令,对非洲宗教进行镇压,逮捕迫害相关人员。《奇迹之篷》的故事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的。为了能够更好地还原历史,小说中的相关描写在很大程度上依照了历史记载或者民间传说:比如书中提到的“非洲使团”阿佛谢(即狂欢节期间坎东布雷的节日游行队伍)确实是第一个走上街头的阿佛谢,“非洲沼泽”阿佛谢也真实存在,作者引用的许多歌谣也都来自于民间创作,胖子佩德里托与圣父普罗考皮奥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更不用说书中关于坎东布雷宗教仪式、非洲诸神奥里沙以及巴伊亚美食的精确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