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燕京画报(第4/5页)

天然很少看北平报纸。这六年他又根本不在这儿。金主编提的什么《晨报》、《世界日报》、《民言报》、《北平晚报》、《导报》、《北京时报》、《新中国报》,他大半听都没听过。

可是最使他惊讶的是听金士贻说,北洋时期,有一大堆不肖文人记者,专为骗钱,办了三百多家通讯社和小报。他看李天然不懂,就解释说,“这些小报每天就一大张,专抄上海《申报》和天津《益世报》,只留一个社论篇幅。山东那位出钱,这篇社论就捧山东。山西那位出钱,就捧山西。新疆那位出钱,就捧新疆。每天就印一百份儿,全都只寄给出钱的主儿。这些土包子可乐了……好嘛!京城报纸都说山东、山西、新疆当局的好话……”

金士贻故意暂停,喝了口茶,等李天然问。李天然就问,“结果?”

“结果?”金士贻哈哈大笑,“结果欧亚航空公司的客机一通航,每天都有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好几份儿报纸,不是当天就隔天运到。一比之下,才明白上了当。”

李天然一直在耐心等他说一下雇他来究竟干什么。金主编一直也没说,只是顺便提了提,蓝董事长可不搞这些玩意儿,也不搞政治,只希望为城市居民,办个娱乐消遣性画报。不过,他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说,他听到外边儿在传,《燕京画报》是办给“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们”看的。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笑,“曲线消息”多半是他写的了。

直到去中山公园的洋车上,李天然才感觉到,这位金主编很会讲话,没明讲他该写什么,还是等于说了。反正看这份儿画报的人,都是些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

他们从南门进去,经过两排老柏树,穿过了“公理战胜”石牌坊,顺着东边曲曲折折的长廊,没走多久就到了“来今雨轩”,一座很讲究的宫殿式建筑。

二人刚上了轩前砖地,一位白制服领班就上来招呼,“金主编,里边儿坐外边儿坐?”

金士贻看了看上空蓝天,又左右瞄了下一个个位子上的客人。“外边儿坐。”

领班引着他们穿过几桌客人,在罩篷下一排雕栏旁边一张白台布方桌前停住,拉开了椅子。

“来过这儿吗?”金士贻坐了下来。

“没来过。”

“这儿地方好,西菜也不错……”他掏出烟点上,“看看比美国如何。”

李天然请他介绍。金士贻想了想,跟领班叫了两瓶“玉泉山”啤酒,两客炸鸡。

啤酒送来之后,上菜之前,金士贻已经和进出好几位客人打过招呼了。

李天然别说没来过这家餐厅,连中山公园都没进来过,小时候跟师父他们进城,也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金士贻建议他吃完了去逛逛走走。什么水榭、花坞、兰室、金鱼,什么五方土、社稷坛,什么鹿园、溜冰场,都值得看看。他又问刚才经过石牌坊,有没有注意到那儿有两尊铜像。李天然说没留意。

“这两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施。当年在清军当兵……咱们董事长的老长官冯玉祥,就在他们手下。辛亥那年,搞了个‘滦州起义’,给是给朝廷压下去了,可是也算是反清革命……这两尊铜像就是逼宫之后,民国十七年那会儿,冯王祥给铸的。”

软炸的鸡很棒,啤酒也够冰。李天然也不插嘴,坐在阵阵轻风之中静静地听。金士贻还建议他没事可以来泡泡这儿的茶馆儿,像西边儿老派的“春明馆”和“长美轩”,还有今天北平摩登人士喜欢去的新派西式“柏斯馨”,是个人看人的好所在。不过他说要留神,去那儿的女的,不少都是交际花和胡同儿里的姑娘。

李天然忍不住逗了一句,“这不都是咱们的读者吗?”

金士贻听了大笑,“这几年北平可真变了不少,”他抿了口啤酒,“政府一南下,钱也跟着跑了……从前,我还在北大那会儿,西单那边儿有个‘白宫餐厅’,里头有位女招待,可红了,叫‘小一号’……做官儿的不来了,也没几个人有这个钱去捧场了……前几年她还在,可是听说每月赚不到三十元。好家伙!民国十五年那会儿,她每个晚上都不止这些……八大胡同的馆子,十个关了九个……”他喝了口酒,脸上微微感慨,“如今,清静是清静了不少……也就是一批文人教授偶尔凑凑热闹,可是哪儿能和从前比……什么意思都没了,连玩儿的地方都没几个了……这么说吧,如今,你上哪儿去找个‘小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