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缓慢的微笑(第2/3页)

售货员是个爱说话的姑娘,她说:“您这是给孙子买啊?”

我和先生相视一笑,说,“是啊。快过六一了。”

售货员说:“您好福气啊,孙子好多啊。”

我说:“是啊是啊。买少了,分不过来,会打架喽。”

回到家来,我对先生说:“一会儿我在房间里自说自话,你不要大惊小怪。”

我关上房门,对着一个个玩偶录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有个致命疏忽,我不知道这几位地震截肢孩童的名字。想打电话去问,一看表,时间已经很晚了,负责联系的同志很可能已经休息了。

于是我决定先录下一般的问候,例如,“北川中学的小朋友,你好!北京欢迎你。祝你六一儿童节开心!”

如果明天我没有时间问孩子们的具体名姓再重新录制,就只有这样播出,我要做好两手准备。

我抱着玩偶不断地录,不断地听。刚开始没经验,话说得太多了,满腔关切还没倾诉完,“滴滴”声就毫不留情地掐断了我的问候语,只有重来。不料下一次矫枉过正,又说得太短了,时间上留有空白,显得热情不够。一番周折之后,时间上大致没毛病了,我又悲哀地发觉自己的声音太老迈了,完全不具备少年们喜爱的欢愉和活泼风格。

我决定改换风格,尽量把发音卡通化,走欢蹦乱跳的青春路线。不多时先生破门而入,惊愕地问:“毕淑敏,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我被吓了一跳,恼火道:“不是跟你打过招呼了吗?听到某种异常动静不要大惊小怪。”

先生说:“可这也太令人惊奇了。我认识你几十年了,从来没听过你用这种语调说过话。”

我不理他,专心干自己的活儿。半夜三更,总算配音这事完工了。

5月28日,我早早赶到了医院,真不错,大家还没来。我还能有一点时间完成计划。我把孩子们的名字写在手上,以防自己一紧张说错了。躲到医院的会议室里,把玩偶从精心买的礼品袋里取出来,再次一一为它们录音。

对着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玩偶,我说:“×××小朋友!你好!我也是从四川来的,从此咱们是好朋友!六一节快乐!”

“×××”,是这个截肢小朋友的名字。

我觉得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有一种特别重要的意义。那是在执拗地提醒一个存在,强烈地标明一种独立,象征一种至高无上的尊严,表达一份热切的期望。即使是对于一个非常幼小的孩子来说,名字也意味着这个世界上独属于他的精神意识。在咱们古老的传统里,受了惊的孩子要被父母反复呼唤名字来找回魂灵。

这一刻,我最遗憾自己嘴太笨,不会说四川话。若是小朋友听到乡音,一定备感亲近。

当我走进病房,第一眼看到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尽管我当过八年军医,是总计有二十年医龄的大夫,尽管我对即将到来的残酷已经做了最大可能的思想准备,尽管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毕淑敏,你不可以哭,为了孩子,你必须保持镇定,安之若素。他们需要从我们成年人身上看到力量,看到希望,所有的惊慌失措都不可饶恕……”可我还是错愕得肝肠寸断!我只有拼命调动起全部的精神,维持最基本的平静。

有一瞬间,我觉得躺在病床上的不是真实的孩子,而是一些白绸折叠起的布娃娃。因为只有在摔碎的布娃娃身上,我们才看到过这样的残缺。

可他们静静地凝视着我们,那轻轻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存在。

这是被苦难凶残嚼碎的天使,又被仁爱之手拼缀起来的残缺的羽毛。

那黑若点漆的眸子,曾见过最暗无天日的深渊。

那纸般柔弱的身躯,曾背负过天崩地裂的塌陷。

那已永远离去的肢体,曾忍受过锥心刺骨的碾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