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红毡白雪苍茫大地,明月朱楼迤逦前尘(第4/13页)

郑涵向她的方向望去,目光却没有落在她身上,“别想多了,好好养病!”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喟叹。

当夜,月光白白的,照在柳迪的窗前。

其实月也不算大,光也不算亮,但因着映在雪上,平添了几分萧肃静谧之气。

柳迪望着望着,蓦然就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月也是这样白,这样亮,照在她们家的小院子里,院里的芭蕉、海棠、夹竹桃、白玉兰,还有地上的青石板,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隔壁人家蒸饭的香气,嗞啦啦水下油锅的响声——

她的母亲陈素斐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哥哥周寒江在灯下做功课,自己躲在衣柜后,拿着碎花布给布娃娃缝衣服,父亲周拂尘,醉醺醺地从门外走进来了……真的,真的,她怎么从没想起这些呢?好像已经从记忆中消失了。

窗外的霜雪,是十五年前流泻在小院中的月光。

柳迪似乎有好一阵子,忘了自己真正的家,忘了自己的父母,忘了哥哥小江长得什么样子,他其实是个小男孩,羞涩地,瘦弱地,站在门后,偶尔露出头来,微笑地看着她。

怎么?他不是在九岁那年,死于一场惨烈的谋杀吗? 柳迪在那一瞬间明白过来,浑身上下,汗涔涔地。

窗外明月光,明晃晃地,照着岁月。

第二天一早,“谙园”的人在楼下,发现了柳迪的尸体,死于坠楼,是自杀。

“咦?”前来验尸的医官疑惑地问,“她怎么像是被人用斧子砍死的?怎么头上这么长一条伤口?” 桑卫兰上前,果然是。

是那天柳寒江的头磕在石上,留下伤痕。

柳迪坠楼,又撞了一下,伤口迸开了。

可桑卫兰在那一瞬间感到悚然:是不是那一夜,十五年前,柳迪被他的父亲,早已一并砍死了? 那一年的雪好大。

上海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桑卫兰提着“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到杜威的私人诊室去看夏谙慈。

每至此处,他的心中,与腿脚上同样沉重而酸痛。

他想她,又怕见到她。

他看到绿茵端着水盆,从夏谙慈的病房里走出来。

她低着头,眼里沉甸甸地写满了心事,桑卫兰轻咳了一下,她猛地一抬头,那惊喜的眼神,像是被寄养在外的孩子,骤然间见到亲人一般。

“桑老板来了?”她笑着迎了过来,“这会儿有空?”她接过桑卫兰手中的点心。

自从夏谙慈出事以后,她一改之前避嫌的态度,对桑卫兰格外热络起来。

桑卫兰知道她是为了夏谙慈打算——夏谙慈是残疾了,可是一向心气高傲,不肯放下身段俯就。

每思及此,桑卫兰心中便有些酸痛,却又敬爱绿茵的忠心。

“这几天怎么样?”他向病房偏了偏头。

“吃得少些,不过精神还好,”绿茵微笑着努了努嘴,“还不进去瞧瞧?” 桑卫兰长长地吁了口气,推门而入。

屋子里光线很好,不算压抑。

夏谙慈歪着头靠在床上,见他进来,忙撑着要起来,“绿茵,绿茵——”她连叫了几声,也不见有人答应。

“叫她干什么,有我伺候你呢!”桑卫兰说着,拿了两个靠枕垫在她身后。

他坐在床边,靠近了,细细地打量着她。

夏谙慈越发瘦得可怜,两颊凹了下去,气色也差,不过那清丽的底子还在。

“看什么?”夏谙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向后推他。

“疼不疼?”他小心地揭开被子,那僵硬的石膏白得触目惊心。

“疼倒不疼。”夏谙慈垂下眼,是想显得漫不经心,还是,为了遮掩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就是不能洗澡,脏死了,”她笑了一下,“只好拿毛巾擦。

尤其是打石膏的地方,痒死了,又不能擦,又不敢挠!” “你就忍一忍吧!这么冷的天,擦洗也要感冒的,勤换衣服也就是了,”桑卫兰抚着她的头发,笑着挤了挤眼睛,“等你好了,我帮你洗!” “好不了了!”夏谙慈突然将头埋进臂弯里,袖子上渐渐地,渐渐地濡湿了一大片,“卫兰,我瘸了,我是个瘸子!”她抽噎得全身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