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山知何处张元干(第2/2页)

罢了!罢了!纵是豪气干云,纵是才华盖世,也架不住年华老去,也架不住年华与宝剑一样,被锈蚀得千疮百孔。世事是如此不堪,人生是如此苍凉,还不如退隐乡间,垂钓水畔,求得个潇洒自在。

可是,词人不甘心,正如他知道,自己仰慕钦佩的李纲也绝对不会甘心。大风起兮云飞扬,真正的壮志总是因为历经千回百折才显出其伟大,真正的男人总是因其踏破千山万水才显出其坚强。即使前途渺茫,即使坎坷遍布,也要等待那场一定会刮起的大风,鼓起巨大的羽翼,水击三千里,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在黑暗的年代里,遭遇挫折是一种荣耀,正如范仲淹多次被贬,朋友还称赞他“此行犹光(光荣:笔者注)”一样。周必大在《丛书集成初编》中说:“送客贬新州而以《贺新郎》为题,意其若曰失位不足吊,得名为可贺也。”可是,值得称赞的失意者太多,恰恰也是世道的悲哀。南宋朝廷的苟安政策让词人愤懑莫名:“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石州慢》)继李纲之后,南宋朝廷正直的主战大臣相继遭到迫害,更是让词人越来越感到由脊背升起的凉意。

绍兴八年(1138年),宋高宗又派王伦出使金国和谈,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冒死上书,反对议和,请求斩秦桧、王伦、孙近三奸臣以谢天下,朝野大震。秦桧等大怒,将胡铨贬官,送新州编管,并迫害有关人员,朝野人人自危。而侠肝义胆的张元干置这一切于不顾,毅然为之送行,又为宋词留下了一首掷地有声的名篇:

贺新郎

送胡邦衡待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即使远在江南,词人也从来没有忘记沦落敌手的神州故土!多少次梦魂依旧,回到故土。江南小朝廷营帐相连,戍角不断,似乎军容如此严整,可是,却没有人关心北方沦陷的故土。周平王东迁之后,有人来到以前的都城,看见昔日繁华的宫殿已被夷为平地,种上了庄稼,心里十分悲凉,于是吟唱道:

彼黍离离,

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诗经·王风·黍离》

可是现在,哪怕只是发出这一声悲叹,都会遭到残酷的打击和迫害,又怎能不让人寒心?词人仰头向着苍天,发出了不休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黄河的砥柱会突然崩溃,河流泛滥,生灵涂炭?为什么曾经涌现过尧舜禹汤,曾经出现过李白杜甫的文明大地现在变成一片废墟,让狐兔盘踞?天一如既往地沉默,那是一种轻蔑而不屑的沉默,仿佛这世上的生灵都与他毫不相干。天意不可测,而人世只能这样继续悲凉下去。站在岸边,目送友人的船渐渐远去,悲凉弥漫了整个天地。

伫立江边,柳枝随风拂起,凉意渐生,这凉意不见得来自身外,而是自词人内心升起的。远谪的友人,对这种寒意感觉应该更深吧?自君别后,相隔万里,何时才能相对促膝,纵论天下事?也许只能回首,对着孤寂的床吐露一腔心事了。古人说,大雁南飞,最南只到衡阳,而你被贬的新州,离衡阳还相隔千里,即使写信,也无法送到你的手中。词人的眼光穿透了茫茫的江天,词人的心胸超越了古往今来的时间与空间,如同诗人一样站立在悲凉时代那悲凉的船头,准备在为友人送别的歌声中,敲响时代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