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随流水到天涯秦观(第3/4页)

乱随流水到天涯

公元十一世纪的苏轼像一块磁石,将当时最有名的文士牢牢吸引在自己身边,这其中最出名的当然是以秦观为首的“苏门四学士”。元祐初年,苏轼以“贤良方正”的名义向朝廷推荐秦观,秦观被任命为太常博士,兼国史馆编修官,和黄庭坚一起预修《神宗实录》。这段时间应该是秦观仕途最顺利的一段,可是当苏轼倒霉的时候,秦观当然也成为小人们报复的对象。

绍圣初年(1094年),哲宗亲政,章惇等新党重新被起用,苏轼及门下都以元祐党人罪名被贬,秦观被贬为杭州通判,不久,又因为御史刘振弹劾他增损《神宗实录》,再贬到处州(今浙江丽水)去监酒税。至此当权者仍未罢手,还安排心腹随时随地挑拣秦观的过失,“望风承指,候伺过失”。三年后,又找了个借口,削去秦观的官职,把他贬到了郴州。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在郴州的一个旅社里,日暮途穷的诗人写下了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龙应台说:“重读秦观的《踏莎行》,简直就是典型的忧郁患者日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此时的秦观,如何能不忧郁!对他来说,人生也许就是这场永无停息之时的大雾。雾里看花也许是审美的一种境界,但是,当自己的未来在雾中越来越迷茫,越来越远离,最后终于无可挽回地失去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这会有多少诗意。月下的渡口也是那样的迷茫和不可捉摸,不知道前进一步,等待自己的会是期待的彼岸,还是无尽的深渊。春寒料峭,在孤寂的客栈里面,子规在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是,回望来路,归去,谈何容易!

三国时,陆凯遇到即将出发的驿使,于是顺手折下一枝梅花,托他带给自己的好友范晔,并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赠范晔》: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这就是著名的“驿寄梅花”典故,和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里的“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都被后人用来指代远方的来信。秦观遭贬谪时,朋友并没有忘记他,可是,当自己在江湖漂零憔悴的时候,朋友的关怀也许只会提醒诗人自己处境的尴尬和艰难,还不如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浪迹天涯吧。白居易被贬两年,一直“恬然自安”,直到遇见身世相似的琵琶女,“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原因也就在此。进亦忧,退亦忧,诗人知道,快乐早已远去,永不再来。

前人对词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直评价甚高,叶嘉莹先生说:“头三句的象征与结尾的发问有类似《天问》的深悲沉恨的问语,写得这样沉痛,是他过人的成就,是词里的一个进展。”(《唐宋词十七讲》)还有人说它是“故作痴语”。可是,如果是“故作”的话,请问什么“故”,能够这样直接抵达内心,又游离出人的身体,化为这似癫似傻、如痴似狂的“痴语”呢?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一语道破天机:“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心太痴,情太痴,不会在人生的卖场上随行就市,与世容与,于是,人痴了;人痴了,所以,口中吐出的,不是锦绣莲花,而是疯言乱语。

同样是面对贬谪,苏轼与黄庭坚选择了跟秦观不同的态度,正如刘禹锡选择了跟柳宗元不同的态度一样。苏黄的乐观固然令人钦佩,但也不必因此而贬低秦观的悲观。事实上,道路的选择是自己的个性决定的,更关键的是,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的生活态度,都是认真而严肃的生活态度。宗白华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