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他不敢动。他心里很惶恐,但是同时他又害怕他的声音或者是草率的动作会把这个身影吓跑。他看到大风吹进她的头发里,有一个短短的瞬间把头发从脖子上吹开。这时他全明白了。

“转过身来,”他说,“请你转过身来看看我!”

但是那个身影继续远离着,艾格尔只能看到她的后颈,上面一个浅红色的月牙形伤疤微微发着光。

“这么久你去哪儿了?”他喊道,“我有好多话要向你讲!你都不会相信,玛丽!这整整的、漫长的一生啊!”

她没有转身。她没有回答。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能听到它吹过大地,把今年最后的一些余雪卷走的哀嚎和叹息声。

艾格尔一个人站在山上。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一动不动,他周围黑夜的阴影又慢慢回来了。当他终于又开始动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远处山脉的后面升起,光芒倾泻在山峰上,那么柔软、美丽。如果他不是太累太困惑了,一定会因为纯粹的幸福而笑起来。

那之后的几星期,艾格尔一次次地漫步走到他的房子上方布满岩石的山坡上。但是那个寒冷的女人,或者是玛丽,或者随便那个幻影是谁,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渐渐地,那个幻影的画面也褪色了,直到完全消失。

本来艾格尔现在也很健忘。现在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起床后要用一小时的时间寻找他的鞋子,被他前一天晚上挂到炉子的管子上以烘干的鞋子;或者他本来思考晚饭要做什么,结果就陷入到一种苦思冥想的梦幻中,这使他如此疲倦,以至于他经常坐在桌子边,两只手托着头,还没吃上一口饭就睡着了。

有时候他在睡觉前把他的小凳子搬到窗边去,向外望着,希望在夜晚的背景上会浮现出一些回忆,至少给他混乱的头脑中带来一点儿秩序。事情的发生时间和先后顺序越来越频繁地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混乱。那些事情相互跌撞在一起。在他内心的眼睛前,每当一幅画面好像快要组合起来时,它就马上又滑落了,或者是像润滑油滴在灼热的铁块上一样快速消融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早上,几个滑雪游客看到他一丝不挂地走在他的小屋子前,光着脚在雪地里踏着步,试图寻找一个他前一天晚上为了冷却而放在外面的啤酒瓶子。

村子里的几个人认为年老的艾格尔已经完全疯了。但这并没对他产生困扰。他知道自己越来越混乱,但是他没有疯。而且现在他已经基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更何况在短暂的寻找后,那个瓶子真的又出现了(就紧挨着流水槽旁边,瓶子在晚上被冻裂了,所以他可以像吮吸带着柄的冰糕一样去吮吸啤酒),他得意地认为,至少在这一天他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得到了证实。

根据他的出生文件——虽然艾格尔认为这份文件连它上面的印章墨水都不值得,他已经七十九岁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

总的说来,他是能够满意的。他从自己的童年、战争、还有一场雪崩里活了下来。他从来都辛勤努力地工作,他的一生在岩石上凿钻过无数个洞,砍下了那么多棵树,估计那些树的木柴足够让一个小城市里所有的炉子烧一个冬天的火;他经常把自己的生命悬在天地之间的一根线上;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做登山向导时,他接触了那么多人,尽管他对人依然并不了解。就他自己所知道的,他没有犯过大的错误,他也从来没有沉溺于世间的诱惑:酗酒、嫖娼或者暴饮暴食。他自己盖了一个房子,他曾经睡在无数的床上、牲口棚里和货车的装卸台上,有几个晚上甚至是在一个俄罗斯的木头箱子里。他曾经爱过,从中也了解到,爱可以通往哪里。他看到了几个男人在月球上漫步。他从来没有陷入不得不相信上帝的窘境,他也不害怕死亡。他想不起来,他是从哪儿来的,最终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向何方。但是,这生来死去之间的时光,他的一生,他可以不含遗憾地去回看,用一个戛然而止的微笑,然后就只是巨大的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