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这个画面是他对自己幼年时期的唯一记忆,也被他随身携带了整整一生。对在此之前的一切,他没有任何记忆,对在此之后的时光——他在康茨施托克尔家的最初几年,他也没有任何记忆,那些记忆不知什么时候就那样消失在过去的迷雾中了。

在他的下一段记忆里,他看到大概八岁时的自己,光着瘦小的身子,趴着挂在牛棚栏杆上,他的头和双腿摆晃着,就要碰到散发着马尿味的地面了。他白白的小屁股暴露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接受着康茨施托克尔的榛木马鞭的一下下抽打。像往常一样,康茨施托克尔把鞭子事先在水里浸泡过,以使它更有韧性。鞭子在空气中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呲呲声,随着一声叹息落在艾格尔的屁股上。艾格尔从来都不哭叫,可是这更加激怒康茨施托克尔,让他打得更凶狠。

“男人是由上帝之手创造和磨炼的,以使地球和地球上面的一切生物都臣服于他;男人执行的是上帝的旨意,他所说的是上帝的语言;男人用他胯部的力量创造生命,用他臂膀的力量夺取生命;男人是一家之主,男人是大地,是一个农夫,他的名字是‘胡贝特·康茨施托克尔’。只要他愿意,他能去翻掘农田,他能把一头肥大的母猪抓起来扛到肩膀上,他能生一个孩子,或者把另一个孩子吊在牛棚栏杆上,因为他是男人,说一不二的男人。”

“敬爱的上帝,宽恕我!”康茨施托克尔狠狠地挥舞着鞭子说着,“敬爱的上帝,宽恕我!”

康茨施托克尔总是有足够的理由打艾格尔:不慎泼洒的牛奶、发霉的面包、一头走丢的牛或者是一次晚祷告时的结巴或错误。

有一次,不知道是因为那支鞭子被他削得比较粗,还是他忘记了事先把鞭子泡软,或者是那次他比平时更愤怒而打得太用力,没人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总之,他又在打艾格尔。艾格尔的小身体里不知道哪里忽然响亮地“咔嚓”了一声,然后这个小男孩就不再动了。

“敬爱的上帝,宽恕我。”康茨施托克尔说着,惊讶地垂下了胳膊。小艾格尔被抱回了房间,放在秸秆堆上,农夫的妻子用一桶水和一杯热牛奶让他又苏醒了过来。

他的右腿有个地方受了伤,但是因为去医院检查太贵了,就请来了邻村的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阿洛伊斯·克拉默赫是一个友善的人,有着异常小巧、嫩粉色的双手。他双手的力量和技巧,甚至连伐木工人和铁匠都传为神奇。

几年前他曾经被请到富农希尔茨的农庄,因为希尔茨的儿子喝得烂醉,爬上了牲口棚的顶,然后穿破棚顶摔了下来。那个长得如庞然大物、像黑熊一样强壮的儿子,在一堆鸡粪里疼痛得打了几个小时的滚,嘴里一直含混地喊着什么,并成功地用一把干草叉阻止了任何企图靠近他的人。阿洛伊斯·克拉默赫轻松地微笑着走近他,灵巧地躲过了每一次刺过来的干草叉,精准地把两个手指伸进这个家伙的鼻孔,简单轻巧地强迫他跪在地上,这才制伏了他的倔脑筋,然后正好了他脱臼的骨头。

同样地,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把小艾格尔断掉的大腿骨也接回到了一起,他往伤腿上夹了几条窄细的木板条,抹了一些草药膏,并用厚厚的绑带把腿缠了起来。

接下来的六个星期,艾格尔只能在屋顶阁楼里的干草袋上度过,连便溺也只能躺在一只旧浅盆上解决。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他早已长大成人,并且强壮到可以把濒死的牧羊人背下山的时候,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还是会想起那些躺在臭哄哄的阁楼地板上的夜晚,空气里混合着草药味、老鼠屎味和他自己的排泄物的气味。从地板上,他感受到阁楼下的房间里的温暖蒸腾上来。他听到康茨施托克尔的几个孩子在睡眠中发出轻轻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康茨施托克尔隆隆的呼噜声,还有他妻子发出的莫名的声音。他听到牲口棚里传来的牲口的各种声音————窸窣声、呼吸声、大口咀嚼的声音和喘气声。有时候,当他在明亮的夜里不能入睡的时候,看到月亮挂在小天窗里,这时他就试着让自己尽量坐直,以靠月亮更近一点。月光是那么的友善、柔软,他在月光下观察自己的脚趾,它们看起来像小块的圆圆的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