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不识相(第4/8页)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着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的礼待我,我冷冰冰的对待这群贱人。

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

“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喧天。

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着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了。

早饭我下楼晏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快到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她悄悄的上来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

我合起书下楼了。

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

“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释,犯不着那么大发脾气。”我注视着她,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的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叫我去睡。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交。

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间,好似旅馆一样,我非常高兴。这一来,没有舍监,也没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识上也更觉得独立,能对自己负全责,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间,恰好在长走廊的最后第二间。起初我搬进去住时,那最后一间是空的,没几日,隔壁搬来了一个金发的冰岛女子。

冰岛来的人,果然是冰冷的,这个女人,进厨房来做饭时,她只对男同学讲话,对我,从第一天就讨厌了,把我上上下下的打量。那时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丝袜上,就穿短短一条小裙子;我对她微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又很困难了,我仍然春风满面的煮我的白水蛋。

那时候,我在“歌德书院”啃德文,课业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

起初我的紧邻也还安分,总是不在家,夜间很晏才回来,她没有妨碍我的夜读。

过了两三个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这是很值得替她庆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开始不得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