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海蒂的出走

1951

劳伦斯刚把身上最后的钱花完,这时海蒂给他打来了电话,她在韦恩大街离她家几个街区以外的公共电话亭打给他。她的声音在喧闹的车流声与孩子尖锐的叫喊声里勉强能听见。“我是海蒂。”她说,仿佛他听不出是她似的。她接着说:“露丝和我出门了。”劳伦斯思索了一会儿,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她突然有了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他可以过来,然后在他们经常约会的那个公园里与她们见面。

“不是。”她说,“我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不能……我们不回去了。”

他们一个小时后在德国城大街一家餐馆里见了面。午饭时间已过,海蒂是店里唯一的客人。她坐在桌前,把露丝抱在腿上,一个合上的餐牌放在她面前。劳伦斯走近她,她没有抬头。他感觉她是看见他走进来的,然后她转过头装作没有在等待他的样子。一个布包放在她脚边:绣花的,灰暗的色调,颜色也褪了。卡扣上露出包里头装的一点白布。他看见这油地毯上的布包,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温柔。

劳伦斯伸手把包放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凑过身,用手指逗露丝的脸蛋。他和海蒂从来没有认真地谈论过他们的未来。在他们做完爱的那些下午的时光里,他们有许多对未来的画面与憧憬:他们从一堆“假如”和“那样多好”当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他现在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他们的那些白日梦对他来说,比他想象的要现实得多。

劳伦斯不是一个不着边际的理想主义者。一直以来,他活得很现实。他有辆车,有帅气的西装,他只是偶尔为白人工作。16岁的时候他便离开了他在巴尔的摩的家,从两手空空一直走到现在,从未向任何人寻得过帮助。尽管他未能把他的妈妈解救出来不再当别人的骡子,至少他自己并不是。在他的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似乎就是,不要成为别人的骡子。接着,海蒂和她的孩子们走进了他的生活,生了那么多孩子,从她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她说起话来就像上过南方的黑人女子精修学校一样。她仿佛是掉进了一场尽是污秽的生活里,而这本不该是她的生活。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只要他稍稍一努力,他便会成为一个居家型男人。他确实还没有见过海蒂的孩子,但他们的名字——比卢普斯、希克斯和贝尔——像异国他乡的城市名字一样充满诱惑力。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不是小孩子,而是一个个的小海蒂。

“怎么了?”他问海蒂。露丝在襁褓里踢来踢去,她长得十分像他。那些老婆婆们都说,孩子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长得都像爸爸。露丝的肤色像他和海蒂,比奥古斯特的肤色浅。当然,劳伦斯也没见过海蒂其他的孩子,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其实都是这种奶茶的肤色。

“奥古斯特对你动手了吗?”劳伦斯问。

“他不是那种人。”她尖锐地答道。

“任何人,只要他的男子气概受到严重伤害了,都会。”

海蒂警觉地抬头看他。

“我的意思是,很多男人。”劳伦斯说。

海蒂转过头看窗户。她需要钱——这是肯定的——现在奥古斯特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了,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便更多了,劳伦斯可以给她安排一个住处。他意识到目前有两条路:从餐桌上逃走,永远不再见她;要么,立即成为一个有物质、有承诺的男人。

“我羞愧极了。”海蒂说,“我羞愧极了。”

“海蒂,听我说。我们的孩子不是什么可羞愧的。”

海蒂摇头。那天晚上,以及后来的许多年,他都在想,自己是否误会了她,她羞愧的也许并非是和他有了孩子,而是什么更大的一个层面,他并不了解;他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误,抓住了诅咒他们的命运。但在那一刻,他认为她需要的只是被说服,于是他告诉她,要给她租个房子,在巴尔的摩,在他长大的地方,告诉她他们将如何把她的孩子们从费城接出来,然后会过上怎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