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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和蔼可亲的动物名叫斯达克或斯达谢克或斯达申卡,是最为温和、最为顺从的狗,因为它是羊毛做的,体内塞满了碎布片,忠实地追随克劳斯纳一家从敖德萨移居维尔纳,又从维尔纳移居到耶路撒冷。考虑它的健康,这条可怜的狗每隔几个星期就得吞下几个樟脑丸。每天早晨,它得任凭爷爷向它喷洒消毒剂。夏天,它不时地被放在敞开的窗前,透气,晒太阳。

斯达克会一连几个小时坐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凄楚的黑眼睛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渴望俯瞰着下面的大街,耸起鼻子,徒劳地闻着小街上的母狗气味,竖起毛茸茸的耳朵,试图捕捉邻里间各种各样的声音、发情的猫嚎、唧唧喳喳的鸟叫、嘈杂的意第绪语说话声、收破烂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到目前为止运气比它好得多的自由狗们的叫声。它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翘向一边,短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中间,目光悲戚。它从来不对过往的行人汪汪叫,不向大街上的狗们叫喊求助,从来不狂吠,但当它坐在那里时,脸上露出某种默默的绝望,牵动着我的心弦,那无声的顺从比最为可怕的号叫更撕心裂肺。

一天早晨,奶奶连想也不想,就把斯达申卡包在报纸里,把它扔进了垃圾箱,因为她突然怀疑它带有泥土和细菌。爷爷无疑十分难过,但不敢发出任何抱怨。我不原谅她。

这间非常拥挤的客厅,气味与颜色都是深棕色的,有爷爷的两个卧室那么大,通往爷爷那苦行者的小书房,那里有坚硬的沙发、办公架、一堆堆样品箱、书架和一张小书桌,永远那么干净整洁,就像奥匈帝国的轻骑兵在早晨列队行进,光彩照人。

在耶路撒冷这里,他们也是靠爷爷不稳定的收入聊以度日。他又一次从这里买来货物,又卖到那里,夏天把货物储存起来,秋天拿出来卖,携带他的样品箱在雅法路、乔治王街、阿格里帕街、伦兹街和本—耶胡达街的布店里出没。差不多每月去一次霍伦、拉马特甘、纳塔尼亚、皮塔提克瓦,有时甚至去海法,与毛巾工厂主人交谈,要么就是和内衣制造商或成衣供应商讨价还价。

一个又一个早晨,爷爷在出去巡回之前,给各个交易站弄好一包包衣服或者布匹。有时他给一些批发商或工厂当地区业务代表,这一职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他不喜欢做贸易,也不是很成功,只不过能够让他和奶奶生活罢了,他真正喜欢的是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始终穿着那套沙俄外交官西装,举止优雅,上衣口袋里露出三角形的白手帕,系着银色袖口链扣。他喜欢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咖啡馆里,表面看来是为做生意,实则是为了与人谈天说地,争论不休,喝杯热茶,草草浏览一下报纸和杂志。他也喜欢在饭馆里吃饭,对待侍者们,始终像个极其特别而又宽宏大量的绅士。

“请原谅。这茶凉了,请你立即给我拿来热茶,热茶,也就是说其香气本质应该是非常非常热的。不光是水。非常非常感谢你。”

爷爷最乐意出城做长途旅行,在沿海城市的商号办公室里谈生意。他有一张非常引人注目的商业名片,烫有金边,印有两个互相交织的菱形六面体作为标志,像一小堆钻石。名片上写着:“亚历山大·兹·克劳斯纳,耶路撒冷及周边地区进口商、指定代表、总代理和指定批发商。”他会怀着歉意掏出名片,孩子似的微微一笑:

“咳,那什么,人总得生存吧。”

可是他的心思与其说放在生意上,不如说放在天真而不正当的风流韵事和浪漫渴望上,像个七十岁的中学生,怀着朦胧的渴望和梦想。要是让他重新活一次,按照他的个人选择和心中真正倾向,他肯定会选择爱女人,被女人所爱,深入理解她们,与之乐游于大自然怀抱中的避暑胜地,泛舟于雪山下的湖泊,抒写激情澎湃的诗歌,容颜俊美,一头鬈发,热情奔放,有男子气,让大家所喜爱。做车尔尼霍夫斯基,要不就做拜伦。要不,最好还是做弗拉基米尔·杰伯廷斯基,融崇高诗人和杰出政治领袖于一身的奇妙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