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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格尔绍恩·谢克德教授注让他学希伯来文学的一年级学生比较布伦纳注和阿格农以海法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我读过短篇小说,还读了我在图书馆所能找到的描写他们在第二次阿里亚时期注在雅法的友谊的文章,我感到非常震惊,这两个如此不同的人怎么竟然成了朋友。约瑟夫·哈伊姆·布伦纳是个俄国犹太人,痛苦、情绪不稳、体格粗壮、马虎、暴躁易怒,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在热情与绝望、怜悯与暴怒之间不断摇摆。他那时已经在现代希伯来文学领域占据了中心位置,也在拓荒者运动中举足轻重,而阿格农那时不过是腼腆的加利西亚小伙子,比布伦纳小几岁,差不多仍是个文学新人,一个由拓荒者转换成的文书,一个文雅而敏锐的《塔木德》学生,穿着整洁,一个小心翼翼的严谨作家,身材瘦削,富于梦幻并好挖苦人的年轻人。究竟什么使二人在第二代阿里亚时期相互吸引,关系那么密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他们几乎像一对恋人?而今,我觉得我可以猜出其中的某些奥妙,但是在阿格农家里的那一天,我是那么天真,我向主人讲述了自己的作业,天真地打听,他是否能告诉我他和布伦纳走得近的秘密。

阿格农先生皱起双眉,看着我,或者说仔细地看了我一阵子,目光斜瞥,表情愉快,面带微笑。那种微笑——我后来懂了——是扑蝶者在觊觎一只可爱的小蝴蝶。他审视我之后说:

“我和约瑟夫·哈伊姆·布伦纳,愿上帝为他复仇,在那年月关系密切,是基于一种共同的爱。”

我竖起耳朵,相信自己就要听到一个将要终止所有秘密的秘密,我就要了解某种刺激而瞒得严严实实的爱情故事,我可以将其写成一篇轰动性的文章,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在希伯来文学研究领域一举成名。

“你们都爱的是谁?”我问,怀着年轻人的天真,心怦怦直跳。

“这可得严守秘密,”阿格农先生微笑起来,不是朝我微笑,而是朝自己微笑,微笑时几乎朝自己挤眼,“对,严守秘密,要是你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只透露给你。”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我多蠢啊,一个劲儿向他做口头保证。

“那好,你知我知,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住在雅法时,约瑟夫·哈伊姆·布伦纳和我都疯狂地爱上了施穆埃尔·约瑟夫·阿格农。”

没错,阿格农自嘲性的讽刺令其苦恼,也令他单纯的拜访者,一个前来拉阿格农袖子的人苦恼。尽管也有些微真实隐藏于斯,它仍然朦胧暗示着一个秘密:一个外表强大感情充沛的人为一个外表纤弱的年轻人深深吸引,而一个文质彬彬的加利西亚年轻人也依恋一个令人敬重的暴躁易怒的人,后者可以将其置于父亲般的羽翼下,或者给他提供一副兄长的肩膀。

然而,将阿格农和布伦纳的短篇小说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某种共同的爱,而是某种共同的恨。所有虚假的,修辞上的,或者是第二次阿里亚(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结束的移民浪潮)世界里的妄自尊大所造成的浮夸,犹太复国主义现实中所有不真实或是自命不凡的东西,在那一时代犹太生活中所有舒适安逸的、佯装圣洁的中产阶级的自我放纵,均遭到阿格农和布伦纳同样的憎恨。布伦纳在创作中用愤怒的锤子将所有这一切打得粉碎,而阿格农用辛辣尖刻的讽刺将谎言与伪装戳穿,释放了使之膨胀的恶臭。

诚然,布伦纳笔下的雅法,和阿格农笔下的雅法一样,在虚伪和口若悬河的人们中,偶然有几个单纯真实的人物闪烁着微光。

阿格农本人是个严守宗教戒律的犹太人,他守安息日,戴无檐小帽,用文字表述,是惧怕上帝的人。在希伯来语中,“害怕”和“信仰”是同义词。在阿格农的小说中,有些角落采用了非直接、高超的掩饰方式,害怕上帝被描绘成可怕地敬畏上帝。阿格农相信上帝,害怕上帝,但是他不爱上帝。“我是个心平气和的人。”长篇小说《宿夜的客人》中丹尼尔·巴赫说,“我不相信全能的上帝想要他的子民好。”此乃一个充满悖论和悲剧性甚至绝望的神学立场,对此,阿格农从来没有进行推理性的表达,但是允许作品中的次要人物吐露端倪,通过降临在主人公身上的遭际加以暗示。我在撰写论阿格农的著作《天国的沉默:阿格农害怕上帝》时探讨了这一主题。好几十个犹太教徒写私信给我,他们多数来自极端正统派,其中包括年轻人和妇女,甚至宗教教师和公务员。有些信属名副其实的告白。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对我说,他们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看到了我在阿格农身上所看到的东西。但是我在阿格农创作中所看到的东西,有那么一刻,我在阿格农本人,在他那富于嘲讽的犬儒主义——濒临绝望和打趣的虚无主义中有所窥见。“上帝无疑怜悯我。”他曾在没完没了地抱怨公共汽车服务时说,“倘若上帝不怜悯我,我们地区的政务委员会或许会怜悯我们,但是我害怕公共汽车合作组织比他们二者都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