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一章 航线(第4/7页)

所有的同伴们,都曾经在图鲁兹冬天灰色的天空下,被遗忘在栖息于公车上的人群中。但是也正是在这么一个早晨,一种属于帝王般的力量与勇气在他身上诞生了。五个小时以后,他将把属于北国冬天的雨点和雪花抛在身后。他将减缓引擎动力,在阿利坎特耀眼的阳光包围下,一路向着夏天降落而去。

老公车早已消失不存在了。然而它的简陋和不舒适,却一直生动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它多少象征着在飞行员的职业中,迎接坏消息到来之前,艰难却又不可或缺的准备与铺垫。一切都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朴素和简洁的方式进行着。我还记得在我正式成为飞行员的三年后,如何通过一场不超过十个句子的对话,获知同事莱克里万在飞行中丧生的消息。莱克里万是这条航线的一百个同事中的一员。在某一个白天或者是夜晚的浓雾中,他永远地退出了这个职业。

那天一样是凌晨三点。一片寂静中,坐在阴影里的主任对检查员说:

“莱克里万今天晚上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

“啊!”检查员回答道。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检查员,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他继续说道:

“啊,是吗?他没能成功降落?又掉头飞回去了?”

坐在公车最后面的主任,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没有。”我们等待着下文,主任却再没有说过一个字。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句“没有”后面,是没有下文的。莱克里万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他也再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降落。

在我第一次起飞前的那个黎明,我与所有的人一样,经历着踏入这个职业前,所必须经受的神圣的洗礼。透过玻璃窗,我看着碎石子路上倒映出的路灯。路面的水洼上,风不时地将水面吹动得涟漪起伏。我心想:“说真的,这将是我的第一次飞行,我的运气真不太好……”我看着检查员:“这是不是说,天气非常糟糕?”检查员疲倦不堪地看了一眼窗外:“这个证明不了什么。”我于是问自己,判断好天气还是坏天气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昨天晚上,在谈到那些老飞行员不断灌输给我们的关于所有不好的预兆的迷信说法时,纪尧姆用他轻描淡写的微笑将它们统统否定了。可它们还是顽固地占据了我的思绪:“对那些没有掌握飞行路线所有的细节的人,要是碰上风暴,我真同情他……真的!我同情这些人!”通常他们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为了显示他们的资历与优越,会习惯性地摇摇头,然后用充满可怜的眼神盯着我们看,好像是在对我们天真的热情表示无限的怜悯。

我们中间有多少人,曾经把这辆阴冷幽暗的公共汽车当做自己最后的栖身地?六十?八十?被那沉默寡言的司机引领着,行驶在下着雨的黎明中。我看着自己的周围,阴影中闪动着几点光亮,香烟的火光让人的思绪停顿破碎。抽烟的是些上了年纪的公务员。他们又曾经陪伴过多少飞行员,作为他们最后的守卫者?

我不时捕捉到这些人低沉的交谈声。他们谈论着疾病、金钱,还有令人伤心的家务事。这些谈话勾勒出那堵黯淡的监狱的墙,无情地将人们关闭在里面。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在召唤着我的命运的面孔。

坐在我身边的公务员,你从来都没有从这堵墙翻越出去的机会。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用尽全力,搭建着那蒙住了双眼的平和生活。就像飞蛾一样,它们总是往有光亮的地方飞舞过去。你在那布尔乔维亚的、一成不变又令人窒息的外省生活方式中,舒适地将自己就这么安顿下来。你筑起这道谦卑的墙壁,用它来抵挡狂风、海浪与星星。你不再想为那些严峻的问题而操心担忧了,因为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昔日沉重的生活负担。你不是生活在某一个游荡的星球上的公民,你也不会去提出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只是一个生活在图鲁兹的小布尔乔维亚。在曾经还来得及做些什么的过去,从来没有人抓住过你的肩膀,对你说些什么。如今,你自己堆砌成的黏土,早已经风干变硬。你身体里曾经沉睡着那颗音乐家、诗人或者天文学家的心灵,再也没有人能将它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