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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传讯,03所大楼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宁静。人们在议论、猜测,弄不懂事件会以何种方式结束。瓷眼仍然在医院待着,由黄湘按时去汇报。由于我一连十几天没有上班,所内许多人传说我已经被长期拘留审查。03所的传闻越来越多,后来又涉及到其他一些科研文化部门。也许因为风声渐大的关系,有人终于出面遏制了。传讯的事再没人提起,频频到宿舍和机关来打扰的陌生人也不见了。

我又回到办公室,回到了一个痛苦犹豫之地。又见到了苏圆,她神色平淡打个招呼,总是尽可能地回避我。她仍然那么迷人,这显而易见。她按照自己说的做了:忘掉一切。

在楼内我有一些年轻朋友,也有几个中老年朋友。他们无一例外用略显惊讶的眼神看我,只表露了一点节制的热情。我非常理解。只有极少数朋友敢于背后议论和判断刚刚过去的风暴。他们说审讯者显然已对死人不感兴趣,主要是整治活人,杀一儆百。他们预计事情不会就此完结,瓷眼还有新招。对此我不存幻想。一开始我就知道:对他们的挑战是很危险的。不同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些命运相似的人:挑战者与被挑战者,天生的胜利者与天生的失败者,不可侵犯者与固执的质疑者……谈话中我偶然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大概快要走完全部人生旅程了。由于他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声名卓著、难以被遗忘的人,也因为他是一直被我特别留意的一个人,所以当我捕捉到这一信息时,产生了一种既惊讶又复杂的感觉。我马上想到这是一个与我们全家有着重大干系的事件。好长时间我不能平静,心怦怦乱跳,一时把什么都忘记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哪怕是最后一瞥……去医院的路上,不知为什么眼前总出现那个推动轮椅的姑娘——他漂亮的外甥女,我有些厌恶自己,但那个形象还是挥之不去。我知道自己十有八成是代表父亲去探望一位老人的;要知道,他总算是父亲的一个战友啊,尽管是一个可怕的战友、一个糟糕的合作者。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是为他的外甥女而去的。

在走廊上等待的时间够长了。由于某位重要首长来了,医院领导在陪伴。我亲眼见随员怀抱一大束鲜花,它们由康乃馨、玫瑰、麦藁菊等组成,绚丽到了极点。在病房门口,改由首长亲自怀抱那束花。我意识到自己该有这样一束花,来得太匆忙了……好不容易该我了,有关人叮嘱一句:少说话,抓紧时间。

他的外甥女守在外边一间。里边静极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两眼睁大。我觉得她的鼻梁变得更尖了,简直准备在未来的一天戳破爱人的脸。前两年我曾频频拜访过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对我熟极了。

我对她点点头,用眼睛询问是否可以进病室?她下巴点了点,我才走进去。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在旁边站着,正观看悬起的输液瓶。这张床比一般的病床大一倍,所有布单都簇新洁白。一张软床,使病人陷下去,显得又黑又小。这个老人太小了,即平常说的,剩下了一把骨头。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多么怪异。他闭着眼,急促地呼吸。原以为我们之间起码可以对视一眼,看来已不可能了。他大概沉入了最后的回忆。我料定这回忆中包括了战争岁月,并将想到一个人——我那不幸的父亲。联想到这些年我对他的打扰,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快慰。

屋里一阵香气飘过。注意看了看,发现除了几大束探望者送来的鲜花外,还有几大盆常绿植物、正开得艳丽的盆花。屋内有一个橱子、一对沙发、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一个外间。这比上次朱亚住过的病室不知好多少倍,好得让人吃惊……可惜病人已无力享受这一切了,他双目紧闭,一只手抽动着,抬起几寸高,又在下体那儿停住;一会儿又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