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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出奇地宁静。月季花正在微寒的空气中独自灿烂。芍药余下的枝叶上蒙着薄薄的东部城市的灰尘。深绿色的铁栅门关严了,黑马把白汽喷在上方那个小小孔洞上。约有一刻钟过去,铺了紫色瓷砖的甬道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姑妈,”宁珂抚摸着黑马的鼻梁小声咕哝,“你是所有人的姑妈……”

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肩上还是那条碎花披巾。“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就要来了——也亏了你来啊,孩子!”

她拉紧他的手。宁珂看出来了,她终于没有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她牵走了黑马,他赶上一步接过缰绳……“姑妈,阿萍奶奶怎样了?”

宁珂抑制着心跳。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前边加快步子……他们上楼,拐过楼梯角往前,在有破损的木地板前边一点停下。宁珂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和綪子的新房。他刚想推门进入,旁边一间立刻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眯眼,费力笑着伸手。姑妈小声说一句:“这是上级派来的王同志,来照看阿萍的。”宁珂点头。他要进入房间时,王同志也要随入。宁珂停住步子:“请回吧,我看过奶奶到你屋里。”王同志只得“哎哎”两声退后。

宁珂站在昔日的新房前闭了闭眼睛。他轻轻推开门……她就在他与綪子那张宽大结实的木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小。软软的床上全是洁白的棉织品,白得像玉兰花的瓣儿,她就簇拥其中。她穿了雪白的、松松的衣裤,紧闭双眼。她的脸那么白,唇上有了白屑。姑妈在他耳边小声说:“她这样睡了两天了,叫她也不应声。”说过又站了一会儿,擦擦眼睛退开了。宁珂凝在那儿,直有一刻多钟不知所措,手脚像冰。他不敢出声,不敢惊动这安睡,可又不忍呆立。他后来坐在床边,拾起了奶奶伸到床外的手。他立刻发觉这只手热得烫人。“奶奶啊!奶奶,孩儿对不起你了……”一句话隐隐泛出,泪水糊住了眼睛。

她在床上蠕动一下,没有睁眼。宁珂注意到她瘦了,身子纤弱到极点。由于一张脸太白了,那满头的乌发显得更黑更浓,还有眉毛下那一溜睫毛,齐整整竖立。他为她盖一下被子,当被单轻缓地覆上胸部时,她睁大了眼睛:“珂子!珂子吗?”

“奶奶,是我啊奶奶……我刚刚知道,刚刚骑马赶来!”

“你能骑马?你好了吗?”

阿萍要坐起,但几次都没成功。宁珂把她托起来。啊,奶奶身子轻成这样。她两手紧紧拽住他,又推开,让他站远一点,她要细细端量。后来她才让他坐在身边,一下下抚他的脸,梳理他的头发……泪水不停地涌流,她有多少泪水啊。

“我得知你病了,病得很重,人快不行了——他们说再不来连个面也见不着了,说你在病床上提出要看奶奶一眼。我不顾你爷爷阻拦赶来了,一路上心扑扑跳,害怕是受了伤,他们故意说成生病……”

宁珂蹦起来:“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是……”他想说是有人为了把她骗来,故意想出这个可怕的、该诅咒的主意——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更多。他把许多许多话强咽下了,他害怕阿萍对殷弓及自己的同志有更大的误解。他吞吞吐吐说:“是……一点小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你看这不是挺好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奶奶?你知道奶奶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他们只让一位老大姐和王同志陪我,不让我离开这座楼房半步,不让我去看你。我后来决意要走,他们又说西边打得激烈,只等战斗一停,就把孙儿给我送来……他们大半是骗我!”

宁珂摇动奶奶的胳膊:“不,不,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们牺牲了好多战友——奶奶相信我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