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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予明被关在一间有壁画的老屋里。这座老屋陈旧而结实,用料十分讲究,粗木梁上也有彩绘。地面铺了方砖,上面有些洞穴,可能是木柱撤掉后留下来的。他好长时间才判断出这是一座废弃的古庙。残破的窗子用土坯塞紧了,到处都是烟熏的痕迹。看守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腰弯得厉害,看人时必须奋力仰颈,那双从低处射来的目光显得格外阴郁。他坐在地上烤火,由于加草太勤,不断冒出浓烟。许予明被呛得涕泪交流,不断跺脚喝他:“狗东西,你弄出这么多烟来!”如果不是因为拴在柱子上,许予明会把他的脖子拧折。

弯腰吭吭咳:“赶明儿就死的人了,呛呛又怕什么?我日!”

弯腰在火上烧一只麻雀,烧得乌黑,连骨头一块儿嚼,弄出“咯咯”声。他嚼一口,从腋窝那儿掏出小酒瓶灌一口;喝了一会儿站起,拣根沾火的棍子:“咱操练一会儿吧,爷们儿!”

许予明大叫:“你他妈要干什么?你敢!”

“我不敢。我哪敢去?我前些年把腰寒了,一过夜就哼呀哼呀疼,”说着捶了两下腰,“哎呀哼呀地疼。忍住些操练起来吧。”说着抡起棍子,结结实实砸在许予明的腰上。许予明拴在身上的绳子只余出一二尺可动,要躲闪非常困难。弯腰年老体衰,下手却超乎寻常地有力。许予明威胁、骂,全不抵事。他只是吭吭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咕哝:“你身上有些腱子肉,这俺一落手就知道了。吭吭,好个结实哩。我日,前些年逮了个毛娃,三两下人蹶了,有个多大意思……嗯,嗯,叫你直梗,叫你蛮,叫你高爽爽长着。一下,两下,十三下了,五十下了,我日,见血了……歇歇哩。”

弯腰扔了火棍,从窗台上取个篮子,掀起上边的粗布盖幔,抓起一块饼吃。吃了一会儿,又趴在门上看半空,像瞅准了一颗星星,嗓子里发出一阵低吼:“哦——妈妈!哦——天寒地冻午夜三更啊,哦——可怜可怜俺……天快放明吧,我日!”

许予明的腰部以下给打出了血。他咬着牙,心想如果松了绑,他会不顾一切扑上去扼死这个老弯腰。他料定这个家伙的脑子不正常,但凶狠成性。他已经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许多遍,不敢想天明以后他们会杀了自己。他万分悔恨的是太大意了。不过他至死也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伙丧心病狂的家伙会把他的身份弄得那么清楚?他们竟然什么都知道……越来越淡的夜色中,许予明终于明白:自己被出卖了。这出卖或者在被捕前,或者在被捕后,反正敌人一切皆知。

谁会出卖他呢?许予明一个个想了一遍,想得头疼,最后还是想不出。天快亮了……真要到了那个“最后的时刻”?伤痛阵阵袭来,他闭上眼睛,想从头回忆点什么。没有比那些火烈的情爱再让他动心的了,这最后的回忆不能没有她们。那就让我从头开始吧……那些数不清的白天和夜晚,在城市在乡村,在消闲的假日和激烈的战斗间隙;无论是哪儿,无论是多么优越或多么险恶的环境,那种不可遏制的追求与热烈都在滋生。她们是我心中不熄的火光、永生的希冀、万无一失的温存……我相信没有比我更爱、更善于爱的人了!真的,我敢在这样的时刻发誓……还记得那个玲珑小巧的战地小护士,穿了灰色军衣,齐耳短发,鼓鼓的军鞋特别引人注目。我只一眼就发现了那种不同凡俗的美。她对首长说话也伸出一根手指,平伸在脸前指指点点,不太礼貌,但煞是可爱!她嘁嘁喳喳像个小鸟,哭和笑都适时而至,一忽儿在东,一忽儿在西,营地上飞动得可真迅速。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第一次吻了你。你不停地擦嘴,以此掩饰着难言的羞涩和慌乱。那时你那么小,我也不大。我们在这黑夜里簇拥,幸福得忘记了一切。我们不倦地吻着、抚摸着。后来我们一直好了两年多。那些岁月水一般消去了,再也不会回返。我们分离后就再也找不见了。我返回了多次,仍是一个失望。这失望跟紧了我,跟了一辈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小护士,美目惊人。你鼓鼓囊囊的胸部啊,贴紧了我,在十余年以后的今天还让我感到了它的压力;它大概在鼓励我拿出勇气,去对付有可能遇到的任何惊险危难。真的,美好的爱情会使一个战士更加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