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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着所有不幸的时刻,绝望怎样陪伴我、挨紧我。在寒风中捂住芜发,蹲下来,屏住呼吸望深不可测的崖底。乱石打碎了墨色,鸟儿又在鸣叫。最北方那颗蔚蓝色的星星垂下了无数银丝,黑蝴蝶四下翩飞。从未见过的飞禽如蜘蛛一般琐碎渺小,在天际围拢。明天在哪里?它们噙住了那长长的丝线往上攀援……就在这道崖畔上,寒风扫尽了全部乌发。我说:你在哪里啊?你若在记忆的深海里,该浮上来,拨动无边的涟漪了。那些琐碎的禽鸟像糠末一样涨成一片,遮住眼睛,又蒙过额头。你是无所不在的万能之神,你忍看寒冷、污脏、恐惧一起围住我。泪水一流下来就结冰了,鸮鸟啄去,抛下深崖。没有一丝回响。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浅棕色麦田上,那浮起的盛夏之花:鲜红光亮,像穷人的一颗星。麦子的香气随风流转,炎热的季节五彩缤纷。英武的黄狗和千娇百媚的猫儿一齐出动,小女摇动斗笠。镰刀在阳光下鸣响,在泥土上切割抚摸。那颗红色星辰在麦田中央,它与高空里飞跃的百灵连成一线。多少种子、面包、饼与糕。艳阳下的熟麦田啊。这浅棕色海洋里,小舟穿梭往来,桨声不绝。我在夏天的热浪里,在麦子的长睫上,寻找着你。扳掉一张张斗笠,见过一副副笑脸。你隐在了哪里?

起伏波动的浅棕色麦田,是泥土上铺开的一面旗。这上面写下了最火热的纪念。在它的纤维里,织入的是你亲手摘下的打破碗花、小蓟的圆球果,还有你自己的发辫。这人间最大最芬芳的一面旗子啊,是一帮帮一群群淳朴的人展开的。他们每年夏天都要在太阳下晾晒,让它蓄满太阳的气息。有这面旗的包裹,我和我们就温暖了。前面的季节出现什么变故,我都会拿出足够的勇气去迎接。季节啊,万千生灵和人的季节啊,真是太绵长太严厉了。我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怨恨,你的名字就叫季节。我只知道在热风中猎猎作响的浅棕色麦田,在这片覆盖了北中国的旗子上,悄悄抹去仅有的一滴泪水。泥汗把我裹糊了,这使我的脸庞变得年轻和英俊。这个时刻啊,你看到了吗?你的无所不在的目光啊,隐在了哪一张斗笠下?

我们只是绞扭一起的一根纤维,化入这一片浅棕色之中了。你发辫上的香气已被这热烫的夏麦之味遮去。我们的种子、面包、饼和糕啊!我们的盐和水伴嚼下的一个温甜的季节啊。我拢起一个个麦捆,感到手指触摸在了你的腰肢上,同样的温热与脉动,同样的圆润与战栗。这是我亲手扎好的一个麦捆,它的头颅沉甸甸,如同一个即将沉入甜梦的孩子。你张望的时间太长了,从那个秋天到这个夏天,真的该好好睡一觉了。我们的种子、面包、饼与糕。瞧这片无边的浅棕色麦田吧,好好地瞧吧。

就是那个深夜,我在崖畔上遥想热气腾腾的麦田,抵御自己最寒冷的季节、最寒冷的一天。你把我挽起,牵上手,举步向前。我频频回首。你的开阔的微微鼓起的额头啊,像春天的土壤那么温煦。从此废墟消失了,你指给我一片四季葱绿的田园。我幸福得喃喃自语,梦想着簇拥一生。一点办法也没有,埋下了勇敢、果决、幻念和倔强,像一只抛锚的船。风波在远方,在一片雾霭之后、辰星之下,在被茧花压垂了的眼睑之下。依偎在你胸前,这就是旷远坦然的世界。

你此刻听不到我的声音。一切有可能伤害你的隐匿之物,都在警觉与仇视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呼唤你,寻找你的黑夜,让那团团温热的墨丝把我缠绕。当不能言语也不能呼吸的时候,我那一层层的呼唤就送达你的耳廓。我宁可为你去背叛,就为了我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