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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见到李胡子从马上下来那副模样,大吃一惊。他不仅是疲惫、面无血色、头发蓬乱,还显得沮丧透顶,显得绝望和胆怯。这在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他把头上缠绕的东西——那块黄中透蓝的古怪头巾一把扯下,然后直奔帐篷找水喝,那匹雪青马随便拴在一棵杨树上。马儿啃着地上的胶东青茅,一声不吭。这样过了约有半个钟头,李胡子从里面出来了。

有人报告了殷弓,一会儿殷弓披着人们都熟悉的那件灰棉大衣出现了。他生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李胡子,李胡子的手搭到对方肩上,又抽回,搓着胡楂浓旺的脸“唔”了一声。

他骑着雪青马离去了十天。这段时间够长的了,这边的人一直听着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殷弓额上的小青血管鼓起来,忍着什么说:“进去谈吧!”李胡子摇头:“一起走走吧,我闷得透不过气来……”

走走停停。李胡子难以启齿。怎么汇报这十天来的经过呢?两手空空,怎么去又怎么回。

那天他真的踏进了战家花园,面对着戒备森严的庄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儿分明变成了一座兵营。在这儿来来往往的大都是身穿军服的正规军人。他判断这儿大概属于敌人的一处总部,很可能与西部小城的防区司令部有点区别。看来四少爷也不是过去的四少爷了,通报了姓名之后,就有人把他安顿下来,马儿饲喂起来,直到多半天时间过去,才有人叩门。

来的就是战聪。人像过去差不多,没有穿军装,而是西服,结了领带——李胡子觉得他与自己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宁珂有些相像。一样的文弱、洁净,都有些内向和含蓄,竟然不会哈哈大笑。不过李胡子知道这样的人中也有一些义气人物,比如眼前这位。他们热情地见面,接着互相询问分手以来的一些事情。李胡子谎称自己还是独自往来,令战聪分外愉快。战聪说一场从未有过的催逼来临了:对人的催逼。他已经不可能保得住这座传递了多少代的富豪宅第,它命定要衰亡,并不足惜。最困难的是人在乱世中有个归属。他说归国后一切都令他惊讶和失望。他静下心研究了许多问题,发现一方是腐烂,没有新生的机会,也没有治乱的能力;而另一方则没有根底,基本上依靠一种野蛮的力量——这就更为可怕。战聪叙说中,暗自发现与宁周义的某些言论稍稍契合,也就闭了嘴巴。

李胡子以自己多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说明什么才是最“野蛮”的。他把已经在心中抱定的那份希望,描绘得光明灿烂——当然这些都用他那独有的直爽率真的话语说出。战聪用心听过了,仍旧摇头。这就是他们最初的交谈。

后来又有过多次长谈,李胡子终于明白面前这个人不仅不可移动,而且还具有极大的牵引力——希望自己振臂一呼,收集旧部,与战家花园合而为一,做出一份像样的事业呢!李胡子深长地吸了一口冷气,说:“老弟,听大哥一句吧,江山不会落到那拨人手里。”

战聪长时间没有答话。后来他一只手按在李胡子肩上,头垂下来说:“是啊,我也明白。在这里,什么比得上野蛮的力量大呢?它一经打扮,就尤其不可战胜。民众无力识别,再说民众从来不会关心久远的事情,他们只想抓住眼前……”

李胡子差点跳起来。但他找不出什么反驳战聪,只是昂着脖子叫道:“明知那一伙子要完蛋,兄弟为什么还要死跟上?嗯?”

战聪苦笑了。他让李胡子坐下,然后吸起一种洋烟——这好像在提醒二者之间的经历和差异是多么大。李胡子大失所望地叹了一声。战聪吸着烟,慢吞吞地说:“我的选择,可不是以胜败为依据的,我相信老哥也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