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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这阻隔,没有这无形和有形的阻隔,真是不堪设想。缓解下来、停顿下来,徐徐地降落吧,心情、目光、睫毛,盛开又凋谢的花。到处都无法寻找无法打发的……那一些……如露珠悬起又蒸散。生命融化的秘密不过是这样。生命的隐秘不过是准备赠予另一个生命。对它而言,永远都有一个后来者的期待。期待的徒然和美丽。它的悲壮的美。

你那高傲的步态,曾有人用“母狮般的”形容过。度量时光和距离的迈动啊,让人记忆犹新。我几次想告诉你什么,至少也转述一个故事。这愿望都被你这奇异的步履给踏碎了。那含蓄深邃的目光射向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双眼立刻涌满泪水,不得不摘下眼镜一遍遍擦拭。

我面对生的奇迹必须敛息静气。我闭了眼睛,只用听觉捕捉那游动的、如大地呼吸般巨大而微小的气息。它在星月灿烂的午夜飞走,在黛蓝色的山尖停留了一瞬。它凝结在金丝绒一样的玫瑰和大丽花瓣上,又降落在春天平静的湖面。我伸出手,不敢奢望去触碰和挨近,而只是感受你飞翔中掠起的微风和暖流。我似乎感到了,暗暗收拾起这个激动。

我可以规避、逃亡,永远地消逝;但是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为你而保留了勇气,勇气又支持了我的生命。这是真切又虚幻的、不会死亡的重复。这是我在你的丛林中奔走的汗水。一丝丝擦拭,让我心殿上摆放的银器锃光瓦亮。这样需要一生,毫不倦怠,专心致志,任白发根根滋生。白发是银器的根须。第一根银发让我一阵兴奋,我呼喊着:快啊。

你的饲喂下我长得壮硕强劲。然后就是远行,是在通往高原的险路上攀登挣扎。我于是有一天看到了那个。在那儿微笑,星星闪烁,不再熄灭。我狂热痴迷地准备好了下半生,却忘记了自己的由来。就这样呆滞了末路,直到最后化为一块顽石、长成一棵黑褐色的树。这才记起你温柔的十指,长长的抚弄,你的饲喂。我瞪裂了目眦,心急如焚,却再无力移动半步。我成了高原一粒,西部的沙子,从此永世永生怀抱着不能报答的光荣。

真是对不起你,经历十二场死灭也不能赎回的背弃之罪。让我在心底喊一声吧。

当然你是听不到的。再让我长长地、轻轻地呼一句吧。这样止息着,缓解着,徐徐落地似的。

变成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吮吸着飘飞的幸福。你的浓发是我的泥土,你今后要用目光的亮色照耀它萌发、茁长。你从来不懂得吝啬。你的慈悲难以察觉,在我看来却是无所不在。你的怜悯是宇宙间的大幅雨帘,垂挂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你的长臂柔软温情,揽住了多少崖边的孩子,亲吻他们圆圆的脑壳、红苹果似的脸庞。你是他们后来的、永久的母亲。

我一再地迟疑。在夜色消退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我已经在冰地上站了许久。我没有携带笛子,只在月光下徘徊。无声无息的沃野,无边无垠的夜色。一团团莹粉似的时光由东往西运行,掠过树林时挂满了尖梢,像丝绵和雪。我小心地躲闪,一次次弯腰低头,最后还是有几丝落在了我的头发上。于是我再也揩不掉了。

我的没有着落也没有来由的感念啊,它们一旦涌动起来就无可遏制。我是供奉、交还、叩拜而来的,我为此而跨越了河流、飞沙、焦土和麦地,身上衣衫破损,尘土蒙面。蚂蚁在昏睡时咬伤了我的脚踝,毒鸟在追赶中啄去了我的毛发。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牵动我,我一直历尽艰难万险往前赶。脚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渗出的红汁又化为青紫色鸢尾花。你有一天能够从那曲折的、每年春天都要如期萌发的花棵上,寻到我的来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