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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看……”“奄奄一息了。”“把他的头扳起来,手扶住背,这样……”“那些王八蛋,这一回……”

像风中飘动的泡沫。各种话语都被一只筛子从空中筛下,变成了细细的屑末。但他一切都听得到。是什么干结的黏稠把眼睛粘住,他无法睁开,因而也无从判断面前的说话者。

有人用棉花蘸着水洗他的脸。眼睛洗了又洗,动作柔和极了,他猜想那是谁。他用了用力,睁开了眼睛。“啊!他可以了……”一声悦耳的叹息。他第一眼就看清为他清洗的是一个姑娘,穿了深黄色的军服,有超出常规的一双大眼睛,她竟然戴了一只船形帽。“军人……”他自语。对方点点头,含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围上来的都是男人,胡楂都很黑。

“你感觉怎么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军人问。

他一声不吭,倦倦地把脸移到一边。

他被痛苦地搬离了这张小床,移在一副担架上。后来又睡着了。不知抬了多远,又移上一辆车子。车子开得很慢,大概远远地驶离了军营。在颠簸中他又醒来。车内的人仍在议论,他想他现在可以听听明白——他们大概很看重他的伤。

“真不知怎么办好。如果他来了还是这副模样,那就麻烦。”“别出大事儿,只要他能活着就有个推脱。怕就怕人死了,人死了老头子饶不了这边……”

宁珂极力分辨着。后来他心头一热,他听出那个“他”和“老头子”都指同一个人,那就是宁周义!这么说叔伯爷爷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正在向他们要人。而他们最怕让那个人看到这副样子—— 一个血迹斑斑的身躯。

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满脸汗珠。他不得不一次次睁开眼,望遍了车厢内每一个人。那个戴船形帽的姑娘就在旁边,这时伸手为他把脉。她的手很奇特。总是这样奇特的手。她离开,从一个小箱中取出了针管。她为他注射了一针。

大约走了多半天,到达了一个目的地。这是一个有套间的病房,来来往往的人都穿了白衣服,这使他一下想起了曲予先生——如今是他的岳父了——那所有名的医院……护士们推着他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做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接着又是注射、敷伤,不停的折腾几乎让他大叫起来。他只想离开、离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去。可是很快他就发现,在他这病房的外间里总有一两个表情肃穆的人,门外则还有一个看守。自己仍然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眼下的情形与那一次许予明的遭际有点相似,而且同样涉及到叔伯爷爷。老人家既喜欢把人的伤痛医好,又乐于把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人啊。他现在有点想念那个人,尽管一想到他就一阵害怕。

他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从护士口中得知这是东南部一座城市。以前他因为叔伯爷爷的商务几次出入这儿,对那些肮脏而混乱的街巷已是非常熟悉了。这所医院属于军队,像其他城市一样,战时所有重要的医院都落到了军人手中。

十几天之后,宁珂能够一拐一拐下床走动了。他拐到套间,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是那个满脸胡楂的军人。军人不苟言笑,请他坐在旁边。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情况,要放你是不可能的。因为宁周义先生要见见你,他老人家的话我们是相当尊重的。等你可以出院时,我就陪你去看他老人家。你好好养着吧,好好反省,最后你必须讲出一切。”

宁珂对后边的话并未在意。因为他知道不久会见到阿萍奶奶,马上兴奋起来。“我离开你多久了,奶奶!我回来得太迟太迟了,奶奶,你会原谅我吗?奶奶……”他大仰着脸,用力压着后颈。这个动作能够成功地抑制住什么。他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紧紧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