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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珂匆匆赶回山区。入山时是一个傍晚,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天真热啊,这使他想到已经进入初夏。山阴处的鹿角卷柏爬出长长的茎蔓,好几次把他绊倒。他太急切了。沿着一条驶独轮车的小路往前,整个黄昏没有遇到一个人。没有风,紫红色的云块凝固在天上。脚下的牛筋草和长芒棒头草遮住了踝骨,不断有些小蚂蚱从中飞出,有的还溅到脸上、手上。他不知怎么对这些小生灵有了那么大的感激。有一次顺手握住一个生了绿翅的蚂蚱,好好看了一会儿它那神秘的复眼……驻地上空空荡荡。他只看到一个留下的人,他已扮做“学堂先生”。他告诉宁珂:官军集结了好几个团的兵力,以剿匪为名,当然也要多少收拾一下八司令,安抚一下黑马镇大劫以来的民众;但主要还是冲着八一支队来的。队伍发展得太快,有人恐惧了……我们的部队不得不转移到海边丛林,而且从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有个安定的驻地了。

宁珂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到度蜜月前,他与殷弓那一次有些奇怪的、压抑的谈话。现在算是明白了“我们正面临最艰苦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也许那时转移的命令已在准备中了。那人告诉:殷弓希望宁副政委先不要急于回部队上,而是在宁家大院待住,完成上一次那个重要计划:组织一支民团,搞军火。他补充说:

“殷队长很焦急,有点急不可待了。”

看来只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时,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着难言的失落感、被遗弃感。无论在内心怎样自我叮咛都没用,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清晰了。他后来想,这也可能是与那支心向往之的部队分离的缘故——还有,与綪子的分离……执掌宁家大院的堂叔对宁珂的归来有一层虚虚的、巨大的热情。他尽一切所能表示这种热情,终于让宁珂有些警觉。后来他从与李家芬子的交谈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来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后会长留不去。而这个年轻人必然是宁周义更为信托的,那时他这个当家人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宁珂心头荡过一丝蔑视。当然他发现一切远不是那么简单:这个大院的当家人对他的任何警惕,都会对那件大事构成巨大威胁。

宁珂故意时不时地在李家芬子面前、在堂叔面前,流露他难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犹豫地说:“年轻人见世面大了,哪能住得惯。来家看看,尽了孝心也就行了……”李家芬子却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边。宁珂对堂叔说:“爷爷常埋怨我不顾恋老家,世道乱起来,连个退身之地都没有!”

李家芬子听到这一句就泪眼涟涟。

堂叔阴着脸:“如今世道就够乱的了,土匪进山了……”

宁珂紧接着说:“该是我们出面办民团的时候了,家里这几枝枪顶什么用?官军现在保着我们,可官军属于官府的,他们说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堂叔说:“那要听你爷爷一句话了,原来这几枝枪还是他留下话才办的……”

宁珂一急,说出了一句自己深为后悔的话:“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缄口不语了。

宁缬在宁珂归来之前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她先是与许予明成双成对地出入,后来许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军营长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营的大骚动。很多人都认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且必定与那个胖胖的风流娘们儿有关——他们终于设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宁缬。宁缬只是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大笑,说自己正与老雕在松林河边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枪——她巧妙地隐下了凶手许予明。谁对于这个奇怪的案子也没有办法,最后有人将拘捕宁周义女儿的事透给了一个军长,军长立即勒令释放宁缬……宁缬平安无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神气。许予明返回后,了解到宁缬被捕后的每一个细节,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从此对她更是爱不释手,并从心里认定对方是人世间的一块珍宝。当时的许予明正好在东部城市有事,匆匆赶来,在大院住了半个多月,又携上宁缬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