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许予明又回到了省会。宁珂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会看到一张含蓄的、隐藏了什么秘密的脸,谁知道他还像往日那么开朗,一见面就用拳头捶了他一下。他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劲儿。宁珂觉得这张面庞似乎比经过垂死挣扎之前更英俊了。他长长的腿至少被五颗子弹打过,居然没有折断,而且连拐一下都没有……这真是一个千锤百炼的人。

他经常到钱庄里去,这样与宁珂就经常见面。宁珂现在苦闷的是不能尽早回到殷弓的队伍里——那次请求一开始说要有结果了,但后来又没了消息。他找红脸膛,红脸膛再也不吭声。万分焦灼中,他不得不去求许予明,想不到对方一拍大腿,痛快地答应去试一试。

宁珂知道上级领导是非常器重他的,心里一阵高兴。不过也多少有点担心:这样做符合原则吗?他吃不准。但他心中充满了期待。

回到家里,每一次面对阿萍奶奶,都想把什么事情告诉她,可又不敢。他只是一再地说:“奶奶,我和綪子将来要好好服侍你,我们要住到一起。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一起。”阿萍听了就忍不住,一会儿变得泪花闪闪。她不停地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瞧瞧你真长大了,好孩子,奶奶就等着跟你享福了。”

蜂腰女人有二十五六岁,高傲,冷漠,除了对宁周义笑之外对谁都板着脸。整个家里都好像因为她而增添了说不出的气息。像是一种辣辣的甜味儿。阿萍喊她“小姐”,而宁缬干脆在背后喊她“大腚”——那女人的屁股总要不停地扭动,过于招摇了一点。阿萍总是阻止她这样叫,宁缬就说:“阿猫妈真是好心。”阿萍说:“不要气你爸了,他多不容易。”宁缬立刻回一句:“就是,他太累了。”有一次蜂腰女人进了门,除了宁周义之外全都吃了一惊:她穿了合身的军装,漂亮极了,腰上还有一个小手枪……后来宁缬一想起就啧啧一阵:“我也要弄一套军装穿穿了,连‘大腚’都有了。”说过这话不久她真弄了一套,不声不响地穿了走进大厅。想不到宁周义看了立刻火了,指着她说:

“脱下来!”

“怎么了?连那个大……那个女人也穿了,我就不能?”

“她有军籍。”宁周义脸色铁青。

宁珂和阿萍奶奶当时都在喝汤,严厉的呵斥声中他们一齐把汤匙停在嘴边。缬子回到了自己房间,哭泣声好像顺着天花板滑下来,如数地落到了棕色饭桌中央的汤钵中。宁周义愤愤地把筷子一拍,走开了。

战事越来越激烈,各种消息像一面网把人绞住。宁周义开始坐卧不宁,脸很快消瘦下来。他注视阿萍、家里的人,目光都有些异样。宁珂知道叔伯爷爷走到了极为特殊的时期。蜂腰女人有时一直待在他的书房中,从早晨到第二天黎明——厨子把饭菜端到里面。这样有好几天,宁珂从未发现他们走出来,甚至在为他们怎样到卫生间之类的问题感到费解。这是全家气氛极为压抑的时刻,阿萍开始小声说话,连狂言豪语的缬子也小心地走来走去,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声响。这样多少天过去了,蜂腰女人离开了。她下楼时,那又圆又大的臀部扭动得明显加重了。宁周义出来了,他的迅速憔悴让宁珂大吃一惊。

“爷爷,我想回老家去了,我年纪不小了,该是自己闯荡的时候了。”

宁周义疲惫的眼睛看看他,不置一词。

宁珂每一次遇到许予明都渴望听到那个消息,这关系到他的命运啊。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了,他已经等到了一个极限。

宁缬在家里待不住,有时就背着父亲到钱庄去玩。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宁周义总是有很多禁忌,这在别人看来颇为费解。宁缬仿佛与宁珂有了什么共同的秘密,在他面前尽可能毫无拘束地玩个痛快。这当然与那次半岛旅行分不开。她总是在他跟前大声叫嚷:“我他妈的想‘老雕’了!快替我想想办法……”她约宁珂与她一起跑回老家一趟,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要自己跑了。在这种混乱时候她不可能一个人外出冒险,这事宁周义也是绝对不会应允的。“那个王八蛋,那个家伙,我恨不得咬死他……”她劈劈啪啪砸着东西,骂着。只有宁珂知道她在骂那个“老雕”。